后半夜,明月愈发明亮,鹅毛大雪也渐渐停歇,最终悄然融入风中消失不见。
大钟寺外,两道身影于雪中盘坐,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两人披着皎月白辉,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友以为,人之在世是为何而活?”
李卯随手抓起一捧雪花,在手中揉成水往下流去,漫不经心道:“人之不同,各有所异。”
“小友是为何而活?”
李卯眼中闪过一瞬的思索,随后坦然一笑道:“自然是为了快活而活。”
“我人之辈,不过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思来想去那么多,不如时时刻刻都快活。”
老僧轻声念叨着李卯刚刚说的话,眼中并没有多少惊讶。
老僧微微一笑又是问道:“那小友现在可曾实现?”
李卯自信一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
蓦地,李卯突然一顿闭上了嘴,缄口不言。
自然是快活吗?
扪心自问,他现在的处境更多的是苦中作乐。
说来自然快活,毕竟王妃,太后竟都变成了他的女人。
不愁吃,不愁穿,时时刻刻都快活得很。
但是,若是一番细想——
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回到西北。
他究竟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西北接位肃武王的爵位。
他爹的头发在他离开的时候及已经白了半边,中途他娘离世,他又身受重伤,若是再见,头上必然是如同枯槁般的银灰。
李卯眼中的悲色一闪而逝。
西北的那一片黄沙是否重现绿洲,以及他的一身学识是否有用武之地。
那些个战死沙场军士的家眷,是否又会得到善终?
或许本来被他所掌握的所有美好的事物,在第二天他身死之后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老僧看着李卯突然陷入的低沉,摇摇头说道:“小友心中所求太多,如何能做到时时刻刻都快活?”
老僧如同梦呓一般,缓缓从口中吐字,直直的飘入李卯的脑海:“唯有无欲,才会无求,唯有无求,才不会被人的本性所钳制。”
“色欲,食欲,贪欲,皆为人之常理,而唯有佛祖光耀之下,清明神台,压制消弭欲望,方才寻得人生意义。”
“消弭欲望……”
李卯听着老僧的话语,不知为何明明刚才还是清醒无比,却突然一阵昏睡袭来。
飘飘欲仙,好似飘洋过海去到了那西天大雷音寺之中聆听无上佛经。
李卯脑中疲惫停止思考,突然觉得这和尚说的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消弭欲望……”
老僧看着昏昏欲睡,双手即将合十的李卯,满意的点了点头。
“小友,老衲也不想这般对你,只不过老衲不想自己的衣钵传人对佛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
“时也,命也。”
“既然卦象所卜,老衲也就无需再多去找寻……”
老僧话口突然一顿,看着李卯脸色拧作一团,似是陷入了某种魔怔之中,纠结不已。
须臾之后,一道不易察觉的清光自李卯明台之间迸出。
“消弭你大爷!”
“你知不知道太后是我……”
李卯蓦然回神,骂骂咧咧的指着老僧差点说漏了嘴。
他当初为了太后差点死在山崖下边,现如今好不容易才慢慢调校到珍珠环节,以后更待开发新板块,如今你两句话就要本世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放你娘的狗屁!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老僧脸色呆了一呆,随后又是惊愕,又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究竟是何等执念,能让小友如此念念不忘?”
李卯冷哼一声,愤然拂袖起身,一对剑眉不虞蹙起:“虽然不知道你使了什么妖术让我有些癔症,但是我李卯就是俗人一个,舍不得这红尘中的胭脂粉墨。”
“比起你们这些道貌岸然,压抑本性的和尚来说,我还是更欣赏那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高僧。”
老僧眉头罕见的不虞拧起,挑眉重复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胡说八道!”
老僧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面庞不复祥和,皱纹密布的的干瘦面皮挤作一团,涌上几分数年都未曾显露过的怒气:
“酒肉已经是对佛祖的亵渎,如何心中留!如何是高僧!”
老僧激动之余涌上异常潮红,随后闷哼一声再次盘起念珠打坐,强行舒缓气息后缓声道:“小友你去吧,我佛与你无缘。”
李卯看着这老和尚生气却又强行憋着的的模样,心头冷哼一声大步离去:“莫名其妙,本世子还不屑你帮我。”
“什么无欲无求,宁静淡然,不一样会生气?”
“都是放屁。”
李卯踩着雪晃晃悠悠的朝来时路踏步离去,放声对着明月喊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和尚,你着相喽!”
闭目凝神的老僧心神一震,猛然抬眸灼灼盯着那年轻后生离去的背影。
待到白衣身影消失不见之后,老僧怅然若失的不停回想着三句李卯脱口而出的箴诗句。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僧三番回味,眸子再次亮了亮,仿若有所心得,最后失神的长舒一口气。
“呼——”
老僧口中的热气吐出,在冰天雪地之中化开,变作纯白的雾气。
“倒是老衲着相了。”
“贫僧受教了。”
老僧缓缓起身,背起打着补丁的包裹,弯腰驼背的朝着大钟寺的方向踱步而去。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良久后老僧回望一眼李卯消失的方向,自嘲的笑了笑:“也罢,老衲传你衣钵,还管你信不信佛的闲事。”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衲活了近百年,竟然没一个毛头小子活的通透。”
叩叩——
老僧缓缓叩响朱门,片刻后从中传出一二小僧的稚嫩喊声。
“谁啊?”
“老衲法号慧光。”
“慧光?没听过。”
“不对啊,我想起来是有慧字辈,但那都是师祖级别的了,早就死光了,这老和尚多半是来骗吃骗喝的。”
“莫理他。”
慧光大师含笑摇头不以为意,靠着门板坐了下去,缓缓阖上眼皮.
干瘦皮囊下,疲惫悄无声息的融入暗夜。
燕府。
朱墙边一道人影猛地窜上墙头,随后立在上面颇为自得的拍拍衣领,准备接着往下跳。
但谁知一处瓦檐松动,白衣身影刺溜一声就跌了下去。
扑通——
“你大爷的!”——
惊叫划破夜空。
嘭——
主屋之中,烛火蓦然点亮,从昏黄窗纸中映出一道不安乱动,丰腴多姿的身影来,战战兢兢的声音向外喝出:“谁!”
“小卯!湖兰!来人!”
李卯跌坐在碧绿的草丛中,吃痛的倒吸凉气,随后忙不迭一路小跑来到了亭下燕姨的那把琴旁边坐着。
对于这孱弱的身子,他还是不大习惯。
李卯调整气息,摆弄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温声道:“燕姨,是我。”
屋内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片刻后。
吱呀——
门扉打开,美妇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朝外看去。
见月光下那对熟悉的桃花眸子,以及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这才轻拍胸口倚在门边松了口气。
燕夫人披着一袭白色狐裘,肌肤白腻如雪,睡眼惺忪,仍是傍晚的那个打扮,摇曳生姿的往亭下走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给你姨都吵醒了,好不容易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