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燕泥将顾启送出尚书府后,抱剑皱眉道:“这桂王不是什么善茬。”
“为了笼络权势,忍心让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做妾室,另娶名门贵女为正妻,又忍心让妻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独上衡阳,我在桂郡那么多时日,都不曾过问一句。可见这也是个以他人为棋子,无用之时随时可以弃若敝屣的人物。”
“那你这么拼命还愿意帮他?”尹燕泥坐不住了,“你就不怕这种人兔死狗烹?”
“兔死狗烹吗?”景明月指尖用力,手中的毛笔断成数截,“三个皇子,一个皇孙,矮子里面拔高个,我们踏上这条路的时候,还有的选吗?”
明明已是季春时节,尹燕泥仍觉春寒料峭,尚书府内丁香向雨,愁肠结尽。
“派个得力的,把消息传到崔府,让崔绍节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靖宁十七年四月,重开科举,寒门女子高中进士者众,且有清河崔氏嫡子崔绍节连中三元,成为大坤历史上谢相之外,第二个连中三元之人。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曲江赐宴,雁塔题名,进士及第,好不风光。
此次科举奇闻佚事太多,天下百姓奔走相告,街头巷尾都对此津津乐道,是为大坤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靖宁帝在前朝大设琼林宴,恩赏天下才俊;郑贵妃在行宫亦摆琼花宴,与琼林宴交相辉映。
此次的琼花宴不同于以往只邀名门大户尚未婚配的公子小姐,也向今年科举里的一甲进士和二甲前十中尚未婚配者发放了请柬。
而兵部尚书景明月,是郑贵妃特邀的贵客。
景明月承袭了景阳川的姓氏,景氏并不是望族,但以景明月如今的官位,再加上她身后的整个衡阳,可敌天下任何世家。
春末夏初,行宫里的牡丹开得正好,国色天香,艳满京城。郑贵妃还特意请了钦天监算了一个春和景明阳光明媚的好时候,如洗碧空下,更显物华冉冉;惠风和畅,姹紫嫣红越发千娇百媚。置身漫天花海,仿入仙境。
崔绍节见到景明月的时候面露欣喜,几步上前行礼。
“我以为这种场合,你不会来的。”
“贵妃娘娘盛情相邀,怎能不来。”景明月对崔绍节回礼,“崔大人现已是翰林修撰,景某恭贺崔大人得偿所愿。”
“不敢。”崔绍节笑道,将手中方才贵妃赏赐给状元的牡丹花王递给景明月:“下官一身青袍,与这娇艳牡丹甚不相宜,朱红配绯衣,不如转赠大人,青袍送玉珂,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众人朝着景明月和崔绍节的方向纷纷侧目,这二人本就是近日京城中的传奇,走在一处,更是显眼。
崔绍节是名门公子,生得本就风雅俊逸气度不凡,如今更是连中三元待诏翰林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崔公子不仅没有娶妻,连妾室都不曾有。
来赴约的名门贵女们,即使家中没有仔细叮嘱,也有不少早对崔绍节芳心暗许。
崔绍节面对他人的招呼都是恭敬中带着冷漠疏离,却在景大人面前有说有笑,二人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相谈甚欢,众人才知素来自傲的崔氏公子,也有这么风流倜傥的一面,也会同天下所有普通儿郎一般,持花堪赠佳人。
那还不是普通的花,是贵妃亲赏的花中之王,虽然贵妃说了这是特赏的状元之花,然而牡丹花王本身别有含义。
皇室选妃,是由选妃的宗亲亲手将牡丹交到正妃的手中。这崔家不是皇室,却也门庭显赫了数百年,比起皇室不遑多让。
这幅画面,落在旁人眼里,就多了那么数重含义。
“崔大人把牡丹赠给了景大人,这二人都还未婚嫁,莫不是……”
“别瞎说。这次科举的前后始末你们也听说了,说不定只是崔大人觉得这状元本就应是景大人的才这么做。”
“何况景大人现在是崔大人的上官,崔大人结交景大人也不算什么。”
“姐姐说的是,我朝女官一旦嫁人生子,官位多半是要让出来的,景大人现今身居高位,多半是不舍得就此隐退的。”
“可是你们看景大人和崔大人的神态,与平日所见也大有不同……”
在众人的侧目议论中,景明月垂眉低笑轻摇手中牡丹,偶尔抬眼嗔怪崔绍节道:“你倒是会演戏。”
语音绵软,媚眼如丝,和孤冷持重的景明月大相径庭。
“你不也是吗?”崔绍节抬手,将一片落在景明月发间的花瓣温柔取下,掌心摊开,花瓣鲜妍舒展。
“锦绣鲜花与大人的锦囊妙计,甚是相配。”
前些日子夜里,崔绍节收到了景明月的密信,让崔家向靖宁帝进言,将陆寒渊由神机营内臣调任北路军监军,其计划之周详,让崔绍节叹为观止。
靖宁帝多疑,崔远将崔绍节痛打一顿,只能稍稍减轻皇帝的戒心,景明月索性让崔远暗中弹劾景明月势力过大需要制衡。
陆寒渊和景明月嫌隙既生,大部分时候都待在皇昭司和神机营,几乎不回尚书府,靖宁帝安排的监视实际已经名存实亡,景明月迟早会找到由头将陆寒渊下罪打发,不如调到北路军做监军,负责督查梁襄和孟长峥,这样景明月在京中还想对皇昭司下手的时候,也会有所顾忌。
靖宁帝最不放心的就是带兵在外的边将,又一心想保皇昭司。故而一定会同意崔远的提议。
此计一边帮助景明月打发了陆寒渊,消除了身边的隐患,一边向靖宁帝表明了崔家的立场,崔家只是阴差阳错地在科举一案中助了景明月一臂之力,实际与景明月并无勾结。
崔绍节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条计策,光是这两个理由,已经足够让他觉得此计绝妙,但他总觉得景明月并不只有这些用意,只是他还没有参透。
如今的他已不仅仅是崔家公子,既已踏入朝堂,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造福万民的本分之外,也需要百般经营审时度势借以立足。
哪天他能独自想出这般妙计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和景明月一样,年纪轻轻就官拜六部了?
锦囊妙计吗?景明月表面上笑得灿若春阳,轻轻吹去崔绍节掌中的花瓣,如翠玉点波面,春水涟漪碧于天,心中却是朔风吹雪,万里之外的北境关山。
行宫内歌舞升平的时候,圣旨应该已经传到了陆寒渊的手上。
在翟、秦二人行刑之前,急不可耐地将陆寒渊打发出去,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他做傻事了?
景明月拈花含笑,转身离去。
陆寒渊收到靖宁帝调任的圣旨,要求他第二天就启程。
“王伯,陛下这次怎么会调得这样急,明天就要动身,掌监是什么意思?”
王崇礼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是崔次辅进言,掌监认为景明月太过厉害,你待在她身边要是拿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如从衡阳的另外两位身上下手。”
陆寒渊僵在原地不动,王崇礼连唤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知道又是桂郡又是北境,都是穷山恶水实在辛苦你。但先前平叛的时候,你什么苦没吃过,这又算什么?你既是朝廷特派的监军,那孟长峥什么不得把你好吃好喝供着,别愁眉苦脸的,圣旨已经下来了,就赶紧收拾东西动身吧。”
“晚辈明白,多谢王伯。”
离翟五刚和秦六强行刑还有大概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他本来还有尽力周旋的余地。实在不行在行刑之时,守卫最松懈的时候,说不定还有机会用皇昭司特制的假死药将他们换出来。
可是现在靖宁帝火急火燎地要他立刻动身去北境,意味着所有的事情他都不能做。
崔次辅……崔远……陆寒渊反反复复将圣旨看了数遍。
明里是皇帝不放心景明月,需要皇昭司的制衡,那暗里是什么?
景明月早就告诉过他,她要剥夺宦官监军之权。即使是崔远进言让他去做监军,景明月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按例他必须立马完成神机营事务的交接,前往皇昭司向陆撷英汇报情况,接受陆撷英进一步的部署。他甚至没有时间策马到行宫的琼花宴向景明月一问究竟。
“景明月,你到底要做什么……”陆寒渊将自己反锁在屋内,扬手催动内力,将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制出雏形的梨花针匣击得粉碎。
他从怀中取出小心翼翼珍藏于胸口的六博盒和大肚笑脸娃娃发簪,如果真是同一个人的三个名字,为什么每副面孔都会这么不同……
在北境等他的又会是什么?
“三哥,要不……我们就按景明月说的去敲登闻鼓吧。”陆寒渊心如死灰胡思乱想之际,于八隐在门外哆嗦地出声道,“掌监不仁,就不能怪我们……”
陆寒渊迅速地推开门,将于八隐扯进来,用力地捂住他的嘴:“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命了!”
陆寒渊的手还死死地捂在于八隐的嘴上,于八隐已经呜咽地哭了出来,滚烫地热泪像火一样烧着陆寒渊的每一寸肌肤。
于八隐其实心里也明白,去敲登闻鼓的话,死的就不只是翟五刚秦六强,他们所有兄弟可能都会死。
“三哥,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于八隐一把抱住陆寒渊,竭尽全力地压抑着哭声。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事实就是这么残忍,可陆寒渊根本不敢告诉于八隐。
他看不透景明月,但他很了解同为皇昭司内宦的翟五刚秦六强。
当年成康叛党被朝廷大军剿灭后,陆撷英亲自带皇昭司的人进入伪宫,将当时还是伪宫内宦的他们收入皇昭司之中。翟五刚秦六强对陆撷英感恩戴德,所以无论陆撷英做了多大的恶事需要他们二人顶罪,他们都绝不会推辞。
哪怕他们豁出性命去敲登闻鼓,翟五刚和秦六强都不可能供出陆撷英。
这是个无可避免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