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吴妙素离开,朱予焕这才坐了下来,有些纳闷地问道:“娘……刚才怎么说出那些话?”
胡善祥让人将桌面整饬干净后全部退下,神情淡然,道:“我是无意争斗,我不是傻。这宫中的皇子妃嫔各个天潢贵胄,尚且争斗不休,何况是那些要为奴为婢的可怜人?”
朱予焕讪讪一笑,道:“娘……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胡善祥对于老朱家都是公事公办,可是她们母女两个的境况不是简单的安之若素、守好本分就能改变的,胡善祥继续这样无动于衷,最后只会坐以待毙。今日胡善祥的话不由让朱予焕心中一动,疑惑着自家母亲是不是心态有所转变。
胡善祥看着她攥紧衣角的手,开口问道:“焕焕,你在急什么?”
朱予焕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听到胡善祥的话不由微微一愣。
她在急什么……?她能不急吗?胡善祥对未来一无所知,可朱予焕却一清二楚,眼看着朱祁镇的影子、孙氏的上位近在眼前,就是凳子上没刺儿,朱予焕也坐不住了。
虽然胡善围对胡善祥催促太过,但她说的那些话都没错。
胡善祥既无宠爱,也无能够继承皇位的男性子嗣,在这个时代,注定逃不过被取而代之的命运。
在这里,仿佛只有生育或者顺从才能让胡善祥在朱瞻基心中拥有价值,朱予焕很厌恶这一点,但她也知道一点,那就是目前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除了暂时顺应,朱予焕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至于孩子,这么多年朱瞻基都只有三个孩子,可见想要胡善祥短期内有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未来的朱瞻基是皇帝,万人之上,那么多内阁大臣都拦不住他,不去顺从讨好,还能有什么法子?
“然则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矣。”胡善祥似乎是明白了朱予焕的心中所想,她笑了笑,道:“焕焕,娘希望你读书是为了明白事理,不是为了入局那些宫廷斗争,你能明白吗?”
朱予焕微微一愣,很快明白了胡善祥的言外之意。
她学得太急、太快,甚至打破了太多规矩,胡善祥几乎立刻就意识到朱予焕这样突飞猛进,必然是在为她这个母亲和朱友桐这个妹妹做打算。
胡善祥是朱棣钦点的太孙妃,现如今朱棣离世,她们母女三人也就没有了最大的庇佑,张皇后虽然怜惜她们,可她到底只是皇后,即便将来成了太后,也未必能够保护好母女三人。
朱予焕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成长到让朱高炽、朱瞻基父子都看重的程度,这样才能保母亲和妹妹一世安康。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马上就是洪熙元年,朱高炽继位不足一年就去世了,这种天灾朱予焕有心无力,只能让自己在这三年里竭尽全力。
“娘说过,你和你爹爹一模一样,一样的聪明,可是你和他终究不一样。他是太孙、太子,你不是。”胡善祥伸手摸了摸女儿稚嫩的脸颊,道:“所以不要管娘,在你真的长大之前,跟在你奶奶的身边,往前走,别回头。”
听着这类似诀别一样的话语,朱予焕不由怔愣在原地,轻声道:“娘……”
“你太聪明,却不是男子,这并非你不如他人的地方,只是在这里,注定了你的志向要比别人更加难以实现。”胡善祥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她看着朱予焕,眼中满是悲伤,道:“娘有时也会想,或许不让你读书、只安心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什么都不必想,对你来说应当更加幸福……”
她们两个都很清楚,留给明朝公主生长的土壤实在是太贫瘠,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连公主都逃不过的命运。
朱高炽和朱瞻基看似都对朱予焕十分纵容,读书也好、习武也罢,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女儿家闲暇时的一点小喜好罢了,和绣花、吟诗没什么区别,但一旦朱予焕触及到他们的底线,翻脸只会来得更快,所以张皇后才用一个宫人的死来庇佑朱予焕。
朱予焕握住胡善祥的手,认真地说道:“那样只会让我对这个世界更加失望。”
一个只要她吃喝拉撒、却停止思考的世界,有什么意义?
虽然胡善祥生下了她,是她的生身母亲,但是朱予焕毕竟是个成年人,有着自己的思想和记忆,比起把胡善祥当做母亲那样敬爱,朱予焕更多的是把她视作自己的同龄人,况且胡善祥已经给了朱予焕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也从未逼迫朱予焕去按照她的心思活着,所以朱予焕同样不想逼迫她去争宠。
嫁入皇室,对于胡善祥来说已经足够痛苦,还要让她泯灭自己的人格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朱予焕确实狠不下那个心。
除此之外,把自己的人生寄托于其他人的成功与否,也不是朱予焕的作风。
胡善祥把她搂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娘不求你通达显贵,只求一件,那就是希望你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不要去做冒险的事情,好不好?”
朱予焕听出她语气里的那一丝恳求,许久之后才回抱她,嗅着那一份属于母亲的气味,道:“我明白。”
尽管朱予焕是她的女儿,她依旧将朱予焕看做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没有要求她必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也没有自顾自地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女儿,这份清醒已经超过太多人。
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太过沉默,朱予焕眨眨眼,道:“娘……你之前和我说过,怕我燃尽自己。”她挠挠头,笑着说道:“其实我很惜命的,您就放心吧,真有什么大事,我躲得比谁都远,我怕血溅我身上。”
胡善祥听到她的话,无奈地摇摇头,她放开女儿,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吗?只是……你不要忘记娘和你说过的话。争可以,但是不能忘记本心,记住你是为了什么去争,而不是为了争而争,有的事情涉及底线,一旦突破,就只会不断下坠、无法回头。”
朱予焕郑重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胡善祥望着她,眼中满是欣慰。“这样就好……”
朱予焕和她对视许久,这才笑道:“我好像更了解你了,比其他人更了解你。”她有些不自在地眨眨眼,别扭地伸出手,道:“娘可以和我握手吗?”
胡善祥微微一愣,哑然失笑,伸手握住了女儿那只小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