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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潇是君子吗?

世人眼里,他是。陇西李氏的嫡系,自小便把礼法刻进骨子里,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君子六艺信手拈来,真真正正的芝兰玉树、有匪君子——饥荒时会派人去城外施粥,不及弱冠便身居庙堂权力在握,真是像极了话本戏文里才有的人。

而美强背后,还有些许意难平。

他本还有个嫡亲的兄长,从小按着世家大族应有的未来宗族领头的方向培养,兄长在时的李潇,哪怕仍是君子,也带着叛逆和意气,只是那位郎君死了。

李潇便将自己的那匹宝马关进马厩,从此香车出行;闲时偷偷寻来的话本戏文,连收起来都不能够,只好付之一炬;而那桩和镇国公主的婚约,也渐渐不再有人提起。

——家族未来的族长,是要入仕、要掌权的,怎能当没有实权的驸马呢?

再者,哪怕镇国公主如今羽翼丰满,却没有半点靠山,因戾太子的死,跟天寿帝关系紧张,对着其余兄弟,也从来都不假辞色,哪怕手握再多权柄,也只是皇室一把锋利的刀,迟早被反噬的。

所有人——无论是天寿帝、贵妃、诸王,还是陇西李氏及身后的冗长繁琐利益链条,都如是权衡,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还有无人敢提、却人人心知肚明的:戾太子早些年的中毒,跟陇西李氏关系匪浅,那么这桩作为政治手段才有的婚事,也自然可以因为类似的政治手段消失。

有好友醉酒后,半开玩笑半嘲讽似的对李潇说:“李兄运气好啊,那位殿下杀人如麻,听说曾经在南疆刀剑都用坏了一车,若是当真出降于你,怕是还得打人呢!”

李潇那时候只是浅笑着摇摇头,温声对旁边的侍女道:“张兄真是醉得不轻,取解酒茶来。”

所有人都以为,李潇会跟平时被挑衅刺探之后一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尤其这“玩笑”更多针对镇国公主,他更没有计较的必要。

解酒茶端来,却送到李潇手里,宴席上十几双眼,便瞧着素来温文尔雅、笑得如沐春风的李家郎君,一盏茶泼在了好友脸上;而后仿佛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惊骇的、失礼的事情,甚至无奈笑着调侃:“眼下应当是醒酒了。”

这件事当天就传出去了,整座长安城都兴奋地私语,讨论着李潇这是要做什么。

是要同镇国公主结盟吗?黄河水患,水利这样的功劳,他们或许想一起吞下这个差事。

还是一种被冒犯之后的失态?毕竟话里话外都觉着李家郎君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似的。

长安城啊,天子脚下,一块砖掉下去,砸的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是权贵;花团锦簇,权力与利益交织出来的美景,少女少男相对面红或是两大世家的交易,锦衣玉带的少年长街纵马或是利益共同体的形成,活力与青春的表皮下,满是人心的算计。

所以这些冷静的政客的猜测,不无道理。

甚至这在他们眼中,才是真理。

李潇那日归家之后,头一次被请了家法,在祠堂跪了一夜,次日又朱衣玉钩,乘着香车上朝。

无人知道他膝盖已然青紫,也无人知道他背后伤痕犹在沁血。

手持笏板,状若认真地听着身后低语时,李潇眸光看向隔壁武官站位处,那一身白衣、钗环素净的人。

朝堂上唯一的女人——身影单薄纤细,面容明艳万端,哪怕性别与装束都与这里格格不入,却依然站得笔直,无人敢小觑。

他想,值得吗。

他昨日冲动,导致事态有些脱离掌控,还落了一身疼痛,值得吗?

她固执倔强,不顾君父每日阴沉的脸色、旁人的不解嘲讽,执意为戾太子守孝,值得吗?

朝议时,又有人弹劾她了,说她前几日在户部查账,没有经过任何人的许可,实在是僭越,实在是乱了礼法。

江烟里似乎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强自忍下笑意,开口驳斥,明里暗里拖着贵妃所出的韩王、范阳卢氏出身的侍郎、寒门出身高中榜眼的翰林下水,宗室、世家、寒门三大势力的威压一下,那人便讷讷不敢言。

李潇有些忍俊不禁,她好像总是这样生怕不够乱似的,越乱越好,她用一根棍子把朝堂搅成一团乱麻,解开的线头却牢牢握在手里,乱起来了,她再慢慢解开,从中得利。

……无论如何。

哪怕有一桩被关进书笼蒙上灰尘的旧日婚约。

哪怕那次宴会上他第一次失态。

从来没有人觉得,李潇和江烟里有什么交集和关系。

怎么可能有交集和关系?一个君子皮政客心的世家公子,一个野心勃勃锋芒毕露的公主,将他们放在一起,简直像是强行把精致漂亮的玉佩捆在寒光凛凛的铁剑上,违和而生硬。

可从没有人想过,李家郎君二十四五了,平日里是半点儿不沾女色,再多示好都被推拒,究竟是为什么呢?

毕竟父权社会,没人规定,端方君子不可以红袖添香。

也从没有人想过,镇国公主这样无利不起早、对世家势力虎视眈眈的人,却从来没有剑指李潇,又是为什么呢?

饶是陇西李氏多次因她伤筋动骨,但李潇仍然身着朱色官袍,好端端站在文官前列。

在很多个无人知晓的时候,在很多个无人知晓的地点。

有那么一个看似清贫、容颜柔美的年轻郎君,替一个面带明媚笑意、充满了生机的女郎,或是梳蝉鬓,或是画蛾眉,同饮一壶茶,轻声细语谈论着趣事。

没有李家郎君和江氏皇女,也没有李中书令与镇国公主。

李二郎和江六娘,发乎情止乎礼,坐而对弈,这个说“昨日看了本有趣的杂记”,那个抱怨“近来天气越发炎热”。

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都心知肚明,他们永远不可能履行婚约,也都心知肚明,世家与宗室从来都各自为营。

从来都不谈论“以后”和“未来”的一对有情人,注定是没有以后和未来的。

天寿帝驾崩后,镇国长公主辅政,李潇除中书令外,加官太傅,虽无辅政之名,却有辅政之权。

这都是天寿帝的遗命。

新皇首次上朝前一个时辰,朱衣玉带的公子,含笑替华服端丽的公主,簪上一支凤钗,描下一双剑眉,贴好一枚花钿。

他仍是笑意盈盈,举止克制,轻声絮语:“最近天气又热起来,你素来苦夏,下朝后不可贪凉偷偷吃冰碗,我可记着,你这几日身上不爽利的。”

江烟里笑着,以手支颐,有些嗔怪地睨他一眼:“我多大的人了,不至于连这点儿分寸都没有。”

李潇便笑着颔首,又替她细细整理了衣襟裙摆,眉眼依旧柔美:“若你真有分寸,我何必多言?讨得你又在心里烦我。”

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

再没有可以整理的衣装礼仪了,屋内也空荡荡的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了。

江烟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屋内,往院外走——角门处,有一辆静静等待镇国公主的香车。

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挽留。

所以江烟里没有看见李潇泛红的眼,李潇也没有看见江烟里微颤的手。

其实看见了又如何呢?

人人都知道的,镇国长公主从来都野心勃勃要收归皇权,而第一剑,指向的就是盘踞百年的世家。

而以陇西李氏为首的世家利益共同体,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身后屋内的妆奁下,压着李潇昨夜刚写就的奏疏,门外车内的案几上,也摆着某位世家子弟的罪行。

真可怜,他们分明相爱,却注定有一个人将另一个人送上断头台。

三年后,曾煊赫一时的陇西李氏,世代簪缨钟鸣鼎食的陇西李氏,迎来了他们的丧钟。

抄家,夷三族,空出来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官位,数不清的珍宝奇玩收归国库。

有女官咂舌,跟江烟里汇报了抄家所得,又感慨似的提起:“都没人敢给李氏送断头饭,只是奇怪得很,李潇临刑前却不知谁送了一碟点心,还是那种街边小摊贩才卖的绿豆糕。”

江烟里批阅着奏疏,闻言似是漫不经心:“到底曾经是名满长安的贵公子。”

女官见她似乎有些谈兴,便也多说了几句:“是啊,从没见过那样的人……他好像真的把礼法刻进骨子里了,哪怕受刑时只穿着囚衣,也打理得干干净净,跪得板直……不像其他李氏族人那样,哪怕先前在牢里再嚣张清高,上了刑场也痛哭流涕。不过微臣听说,他的遗言最是没头没脑——想来也是怕死的,已经有些疯癫了。”

江烟里笔尖微微一顿,问:“什么遗言?”

女官敏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当即有些不安,也隐隐后悔自己一时多嘴失言,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他说……”

……

“卿卿苦夏,但切记莫要贪凉。”

……

“奇了怪了,一没娶亲,二没红颜知己的,叫谁卿卿呢?”不少人私底下嘲讽,“莫不是梦来的情人吧?”

“诶,平时端着那副清高样儿,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正人君子,原来还是怕死啊,疯言疯语……”

“他的尸首不知道被谁收敛了——吓人得很,收拾刑场的人当时还以为出了差错要吃挂落。”

“许是作恶太多了,被野狗吃干净咯!”

……

“那位究竟是什么毛病?居然要修皇陵,野心真是摁不住了,她还真想登基啊?”

“嘘——这都修了一半了,你搁这儿马后炮,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小道消息,保真!听说陵墓里已经躺了个棺椁了,还有许多陪葬,像是男子用的……”

“你不要命了?还说?赶紧闭嘴吧,就当不知道!”

……

江烟里沉默着站在山门处,没有回头。

和李潇相识,其实早在她六岁那年,说一声青梅竹马并不过分。

年底她便十七岁了,李潇今年也才二十;本该前往南疆的自己,少走十年弯路,远离了厌恶疲惫的长安城,奔向更大更自由的天地。

她看向江风归,皱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风归笑了笑:“也很正常吧,你半路跑了,钟妍华不得急死?”

钟妍华……

江烟里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忽而,卫扶光有些不安地看着她,轻声开口:“阿烟,咱们先回天玑峰?”

顿了顿,有些无措似的解释:“我听江道友说,你今日有安排……或许我能帮上忙。”

他说的是探查禁地。

偏偏此时,身后传来虚浮的、独属于凡人的脚步声,而后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浅淡花香轻轻包裹住周围空气。

卫扶光看过去,便见一个身着青衣、眉目温润柔美,芝兰玉树般的青年,不无惊喜地唤道:“殿下?”

江烟里身子一僵,而后回头,看向早已埋藏在记忆中、她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想起来的人。

当即也露出一个惊讶而欢喜的笑容,甚至带着隐隐的眷恋:“阿潇。”

卫扶光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脏微微抽疼。

是演出来的重逢的喜悦吗?

他希望是演出来的重逢的喜悦。

……可惜不是。

他一直知道,江烟里演技很差。

李潇又看向江风归,惊喜中又夹杂着几分欣慰:“殿下如今瞧着,身体已然大好了。”

江风归没作声,只是吸了口烟,才笑着开口:“托我师尊的福,确实大好了……倒是你,多年不见,怎么病恹恹的?”

江烟里这才注意到,李潇脸色有些苍白,也似乎一直在压抑着咳意,不由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么?”

她想问的很多,譬如他是怎么来这里的,又是为什么要来这里。

重逢的惊喜,往昔的遗憾。

在这些情绪之下,竟然还夹杂着几分愤怒和恼恨。

她还想问。

……从前,你可以为了你的陇西李氏,与我几乎恩断义绝、生死相隔;为什么如今,你又自顾抛下这些东西,前来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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