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夏夏的坦荡引得众人侧目,饶是他们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位纤弱女子做了怎样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方才听你说,如今改名了清脂楼?”
“是,三个月前,红脂楼前位妈妈久病卧床已经油尽灯枯,她临走前,我花了所有的积蓄买下红脂楼,后来才改名的”
“如今,清脂楼是听曲喝茶的地方”
后一句话,向夏夏停顿了几秒才开口说出,虽然刘大人只是问为什么改名?可她偏偏就想说出来。
她要让他们知道,烟花女子本可以是清白的。
她要让他们知道,在世人眼里唾弃低贱的女子同样有选择人生的权力。
谁说,人生下来就要被定义。
少女清丽的脸缓缓抬起,明净透亮的眼中露出不屈的意志。
在场的几人神色露出几分悲悯,也许,他们在反思自己,或是在反思这个世界。
堂内沉默良久。
“对于你的诉状,我们要告诉你的是,新任知府程鹏宇几日前已经暗访清田县,不日便会真相大白。”
“你们错过了。”
开口的是王大人,说出来的是带着惋惜的错过,言语间却有几分庆幸的喜色。
所幸啊!不久前上任知府被查办,清田县才得以沉冤得雪啊!
若是知府不知道陆知远,那可怎么办才好?
“可是,民女从未听到知府的消息”,向夏夏柳眉稍皱,一下站了起来。
“程知府是暗访,说不定你现在回去,他正惩治那些个小人呢?”
“对了,大陵的委任令应该快发放到各县了,算算应该是后天,到时候他会为你们做主的”
听到他们的话,向夏夏稍稍放下心,“大人所言为真?那么与马出甲同流合污是前任知府了”
“是,你说的不错,等到各县收到调动时,便是那知府服刑之时”
“而程知府暗访清田县后,会指派一位新县令下去的”
“这下,你放心了,若是还不放心,我可让李力随你回去,刚好几天前他当任文书一职,也让他历练历练”
“不过……该受的苦,你还是要走一遭”
说到这一句,王大人语气不自觉的轻了下去,只是来告个状,有些不忍心。
三位大人你一言他一句,慢慢消除了向夏夏心中的焦虑不安。
而他们后面的话,向夏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此刻,她是欣喜的,也是悲怆的。
原来是官官相护。
难怪,难怪,陆家如此富有还会因此蒙冤。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固化,他们的生死永远栓在官府手上。
这世间,当真没有清白的官道吗!
“向姑娘,向姑娘……”
听到李力的声音,向夏夏陡然反应过来。
“你敲了门,又递了状纸,按规矩是要先行棍刑和钉刑的,只是鉴于律法司无力支援,是以两刑减为一刑,你选一个吧!”
“大人……向姑娘没有……”
“规矩就是规矩,减一刑已是退让。”
李力的求情并没有什么份量,他也知道刑法的严厉。
对于接下来一无所知的刑法,向夏夏心下忽地有些解脱的畅意,她淡然一笑,“三位大人所言极是,民女既享用了便利,就要付出代价,李文书不必求情。”
“只是不知,两者有何区别,还望大人告知”
王大人看了眼李力,示意他说。
李力深呼一口气上前一步,缓缓道。
“钉刑就是在布满长钉的铁床上翻滚,直到身上鲜血淋漓为止。”
“而棍刑,就是用木棍夹住双手与小腿,血肉模糊。”
说完,李力抬眼看她,向夏夏眉头轻皱,似在害怕。
其实,向夏夏不是在害怕,只是在权衡两种刑法,哪一种能够不留病根,日后还能弹琴卖艺。
夹木棍定然不行,她的手会变形,就弹不了琴了,还是滚钉床好些。
思绪念此,向夏夏决然道,“谢大人怜悯,民女选钉刑”
三位大人还未开口,李力脱口而出,难掩心中疼惜 :“钉刑! 其实木棍要好些的”
“民女以卖艺求生,若是把手废了,还怎么活呢?”
“大人,此时便行刑吧,我也好早一些回去”
“哎……”,几位大人暗叹一声,他们也没见过如此执拗的女子,“如此,李力,带她下去吧”
“若是你活了下来,便先在律法司养伤,你要做的事,明日我便让李力去清田县查明,还你和那陆家公道”
这几句话,王大人言语清穆,确是出自真心。
向夏夏听着,眼尾渐渐湿润,她再次跪了下去,腰弯得极低 :“多谢大人,民女感激不尽”
一日一夜的奔波换来了成果,她已然了愿,即使她会死。
走出房门,负责行刑的三个卫兵立刻跟了上去。
向夏夏脚步异常轻快,仿佛前几日奔波的人不是她,其实,来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临走前她已经交代好身边一个得力忠心的丫鬟。
若是她死了,便由她接管清脂楼,给楚子佑一行人一笔钱,送他们安然出县。
若是陆知远得救,就告知自己的死讯。
若是他死了,便将他们葬在一起。
如今,已然求得几分生机,她自是欣喜若狂。
李力默默跟在她身边一步之远,看着她淡然舒心的笑容,马上就要历经生死一线,了,她竟如此不在意?他实在猜不透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来到审讯室,一张长满了钉子的鲜红铁床赫然映入眼帘。
阴冷潮湿的审讯室,时而刮来的冷风吹起了隐藏已久的铁锈味。
腐败而糜烂,血腥而肮脏。
那张不知滚过多少人的钉床,锈迹斑斑,它就那般被安置在角落,即使使用它都人并不多。
即使向夏夏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预料到针床的真面目,可,当她此刻真正看到时,心底依旧颤抖不止,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害怕被来日的清白覆盖。
良久,她闭了闭眼,从容不迫的躺在钉床的一旁,顿时,尖锐的钉头毫不费力就插进了她的肌肤。
进入血肉的那肌肤撕破的声音宛如恶魔的嘶吼,疼极了。
向夏夏紧咬着嘴唇,身子慢慢滚动起来,翻转间,她能清楚的听到血液流淌的潺潺声,嗅到味道淋漓的鲜血。
向夏夏的手时而紧握,时而瘫软,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不知不觉两遍过去了,钉床又重新铺上了鲜血的染料,明亮诱人,向夏夏浑身都湿透了,血与汗水的交替,幻化为一道迷人的气息。
李力一遍又一遍的叹息,他开始佩服起这个女子了。
到了第四遍,也就是最后一遍时,向夏夏终是忍不住了,嘴唇上不断流出血滴,嘴里也发出阵阵呜咽,嘶哑又颤抖,压抑且痛苦。
终于,她再也无法坚持的晕了过去。
“向姑娘……!”
晕倒的前一秒,李力及时上前抱起她,抬腿往外走,“叫大夫来,快去!”
他神色慌张,一边将她抱到房间,一边让卫兵叫大夫。
“是”
大夫一进门,就看到浑身是血的向夏夏,奄奄一息。
“快给她看看”
“是”
“大人,这位女子是皮外伤严重,倒没有性命之忧,只要及时止血即可”
“只是,我需要一个人帮忙扶住她,我好方便敷药”
“那我……”
李力一慌张差点说他自己,反应过来后,脸色不由得一红。
“来人,把做饭的牛大娘叫来”
过了一会,正在睡梦中的牛大娘慌忙跑来,衣服也穿的扭扭歪歪。
而李力虽然着急,语气也十分客气,“牛大娘,这位姑娘情况危急,你帮着大夫给她上上药”
“天,怎么伤成这样!你放心,大娘一定尽心尽力”
看到满床是血的女子,那张小脸已经惨白一片,仿佛已经了无生气,牛大娘顿时惊醒了,连忙应道。
“好,那我就出去了”
不一会,向夏夏吃痛的呼声渐渐响起,一阵一阵的。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又一盆盆清水端去,最后是一身新衣裳。
不知不觉,一炷香过去了。
大夫出来说血已经止住,向夏夏已经昏睡过去。
“谢大夫,来人送大夫回去”
大夫走后,李力急忙往房间走去,牛大娘刚巧出来。
“大人,我已经给姑娘换了干净衣裳,现在她已经睡沉了”
“好,幸亏大娘了”
“没事,这小姑娘白白净净的,肌肤似雪,估计以后要留些疤了,哎,真是造孽呦”
说完,牛大娘走了,眼中有些惋惜。
听着牛大娘的话,李力百感交集,本想进去瞧她的脚步也顿了下来。
“文书,王大人找你”,这时,卫兵找到他说道。
“我知道了”
王大人一见李力就给了他一个牌子,通体金银相间,是律法司的象征。
“这是律法司的牌子,向夏夏已经受了刑我们应当查明此事,听她说还有一天半那陆知远便要受刑了,你连夜赶去了断此事,也能帮着知府办事”
“是,大人”
望着手中沉甸甸的牌子,李力并没有太多即将独自办案的那种欣喜。
更多的是迷惘,期待,还有些探究。
夜深了,连月亮都看不清。
街道上,草路上,小河边,一个健硕有力的身影恍惚不定。
李力一身轻装,不停鞭挞着骏马,一路疾影奔驰。
他的速度比向夏夏更快,一天一夜便足以赶到清田县。
晚上,经过几番打听,得知陆知远的二次审讯在第二日,李力不慌不忙找个客栈,又根据王大人的指示找到了程鹏宇。
深夜,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在明日开堂时揭下官府的面具。
三日后,府衙升堂。
马出甲再次坐在官椅上,神色凛然,梁龙则像往日般站立一旁,相比于马出甲的淡然,梁龙周身稍显疲惫,眉宇间隐隐露着阴沉。
若是经常看过两人申案的过程之人定会发现两人之间微妙变化。
斜眼瞧着梁龙脸色,马出甲缓缓垂下眼,扶了扶头上的官帽,心绪百转千回间忿恼不已。
昨夜,梁龙孤身去往马出甲房中,告知他真相。
“马公子”
“这么晚了,梁师爷还有事相告 ?!”
马出甲称呼疏离,声音有些暗哑,明显对梁龙将他从睡梦中叫醒有些不耐。
“打扰公子休息了,可属下实在有急事告知”
见梁龙第一次神态如此慌张,马出甲默了一瞬,将他迎进门。
“明日便是陆知远上堂之时,不知公子有何看法?!”
听到此话,马出甲微微挑眉,眼中疑惑愈浓:“哦,往常不是师爷胸有成竹,独断案情,怎的想起来找我了?”
听出了马出甲话中有话,梁龙随之抱拳一笑:“公子是县衙之主,凡事定然要由您来定夺”
“明日再申之时,若是向夏夏真的拿出证据辩得陆知远无罪,那本官自然没有再关押的理由,到时自然放他离开,师爷深夜找此,就是为了此事?”
马出甲微微扭头,双眼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心下有几分谨慎。
这等案件放在从前,梁龙定不会放在心上,更别说深夜前来,那陆知远当真如此特别?!
看到马出甲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梁龙是恨铁不成钢。
马出甲只知道他的官是买来的,却不知就是那陆家的,更不知道,事后那马老爷联合知府将陆知远抄了个底朝天。
此等要事,偏偏他还不能说出口,于是梁龙强忍心中怨怼道:“属下经过查探,三年前,徐州之死确是陆知远所为,就算清脂楼一事不是他做的,那他也难逃其罪!”
“可是,我记得当年没人真的看见是陆知远打死的徐州,徐州的尸体也是第二日被发现的,当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到了坊间却流传开了”
当时陆知远已经逃走,且徐州并无家眷,无人立案,是以早早下葬,若不是那日陆知远亲口承认,罪名也安不到他头上。
“公子是说要放了那陆知远!?”,梁龙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质问。
“既是无罪,自然要放,那陆家已经不是富贵人家,徐州也已经过了三年,而清脂楼一事明眼人一看便是诬陷,梁师爷为何还是紧抓陆知远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