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缓缓推开,高大修长的身影投射在一地尘土上,隔着微粒,秦川看到一块烟青又掺杂着几丝绯红色的衣角,质地金贵,乃是上等的绫罗绸缎。
他正色起来。
随着门的彻底打开,一张几近到妖冶的脸出现在秦川眼前。
来人面如冠玉,皮肤白皙,薄唇染绯,一双狭长魅惑的眼睛在他身上却生出一种野性,让人不由得后退的冷冽。
他没有动,在离秦川几步之外站定,眼中是得知一切真相后的沉静。
“郭城主!”
看到来人,秦川惊了一瞬,想起锦江街的事,差点就要站起来与之对峙。
可理智让他很快镇定下来,他开始回想起之前种种。
叶烟让他去白武城请求援手,自己半路却遭到劫杀。
一种可能是陆沉要夺得花容城大权,借机置他于死地。
另?一种可能是郭小娇是锦江街幕后杀手,要杀人灭口。
如今,他却救了自己,显然第二种可能不成立。
脑海中万千念头一瞬即逝,秦川觉得还是先问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比较好。
男人抚平衣摆褶皱,抬脸看着对方,用一种十分娴熟的语气说道。
“郭城主,多日不见,想不到却是如今这副场景,不知在下是如何出现在此?又是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明明是充满疑问的话题,可秦川眼中却没有迫切想要到答案的疑惑,而是早已知道结果的试探。
郭小娇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淡然自若的打量了一番秦川,确认他身上伤势无碍后,薄唇轻启道。
“要杀你的人是陆沉,……不过,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未曾想过他会如此坦诚,自己甚至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秦川明显怔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淡然,露出一副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的样子。
知道对方在假装冷静,?郭小娇锐利的目光一扫而过,饱满的天庭圈起一道涟漪,语气含着几分释放,他接着道: “锦江街也是他自导自演,目的是为了挑起两方事端,借此将其余两城牵连其中,再一网打尽。”
没有声嘶力竭的辩解,郭小娇?短短的几句话,就足以让秦川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且不论郭小娇所言真假,陆沉的举动确实让他疑点重重。
如果单单是花蓉城,那么陆沉已经做到了,如今的花蓉城确实在他的掌控之下。
而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郭小娇的话,一时间,好像所有的线索,所有的阴谋被揭露,而他们还毫无还击的办法。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隐秘?!”
“除非……”
秦川锐利的目光突然看向郭小娇,眼前这个一直偏安一隅,很少涉足世事的男人为什么知道花蓉城的事?还如此了解?
面对男人的质问,对面的男子没有出现一丝慌乱和被不信任的恼怒,反而,他很平淡,仿佛一切在他的预料中,秦川也一定会这样问他。
两人会冰释前嫌,只不过,他在等待着自己的解释罢了。
……该从哪里说起呢?
须臾之间,郭小娇娇贵凌人的周身气息一点点暗淡下去,从窗外映射下的光芒都无法忽视他的落寞与隐忍。
他的眉眼好看极了,即使现在将他们蹙在一起,也是美的让人止不住连连惋惜。
男子扬了扬头,眼角泛起微微水光,随后,他垂下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的说,“因为,他拿我妹妹的踪迹来要挟我”
妹妹?!
看向两人相似的眉眼,同样如桃花芙蓉般的面容。
秦川忽地想起那个虽然善良温柔,说话却掷地有声,坚定不移的女子——郭小雨。
五年前突然失踪的郭小雨。
这下,他明白郭小娇为什么会答应陆沉的要挟。
郭小娇半生颠沛流离,受尽苦难,所求无多,唯郭小雨余生安好,幸福快乐。
是了,郭小娇应该答应的。
“那你,为何……?”
为何要救他,这般作为,岂不是与陆沉的条件相反。
惊讶于对方的理解,郭小娇语气略显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希望看到对方想与他统一战线的神情。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暗中救下你,你不会以为我为了知道妹妹的行踪,不惜将所有百姓的生死赌上吧?”
郭小娇看出秦川的想法,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玩笑。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他知不知道一旦暴露,背上的将是遗臭万年,身败名裂的骂名。
虽是玩笑,却让秦川开始重新认识起了眼前这个似乎一直在世人之外,看淡生死,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郭小娇。
他放荡不羁,胜负不论,鲜少与其他三城交往,江湖上除了流传着他年少时非人的经历外,确无其他。
世人之外如何?世人之内又如何?天下平静无波时,尽管去当个富贵闲人。
当平静被打破,危险来临时,不躲不避,出世荫人。
眼前的男子表面上对人世淡漠无比,可谁能想到,最后关头,他却是忍一时之悲愤,顾天下之大局之人。
幽远的思绪拉长,秦川在一处未曾踏足过的角落里看见了五年前的一抹月牙色。
他努力回想着那抹月牙究竟飘向了何处,语气不忍道,“其实,五年前,我见过令妹”
小屋瞬时静寂下来,郭小娇能听到他的左心房突然发出一道一道的鼓声。
“嘣”
“嘣”
“嘣”
周身血液涌到一处,一时间,他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沉寂的可怕,男子娇嫩的唇颤抖着,短短几个字在嘴角徘徊许久,好似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她在哪?!!”
郭小娇陡然放松下来,面容浮现几分颓色,?尾音有几分颤抖的期待。
秦川慢慢讲述起那件尘封已久的记忆,那年的白武城井然有序,欢声笑语,两人因为五年前不经意间的一瞥,从而结下注定的今日之缘。
秦川想,当年自己不经意的一瞥应该是为了今日吧!
……
积雪浮云端,尘院草药满,石桌在夜里集满了一层的寒霜,只为等待白日光芒将它隐射出一圈莹白冷色。
然而今日的它却失败了,因为它被腥热袭击了整整一夜,寒风瑟瑟,冰了又融,融了又冰。
“啊!!!”
“救命啊!!来人 ! ! !”
一向深居简出的老医夫胡啸自时疫一事名声在外,德善山庄更是引来轰动,一时间,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胡老医术高明,大多数人皆是面如土色来,红润饱满去,有时他还会免收诊费。
如是,无论多远的高山或脚下的百姓都不远百里前往一睹风采。
时间一长,生病的人越来越少,山庄人气愈发落寞,到了最后,更是半月一月都不见几个人。
山上的伙食渐渐由每个月三菜一汤改为一菜一汤,为此,一些胆大的弟子有时会在胡啸面前小声抱怨。
而此刻的胡啸,手抚胡须,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温声劝诫他们。
“盼人间药柜落灰成已,愿世上之人无病可医”
“不正是我们这些医者所求之事嘛?”
若不是来访之人一声凄厉喊叫,那么往昔的音容笑貌就还在眼前。
黎明破晓,深夜前往德善山庄求药的一对夫妻正双身抖颤着从地上起来。
“夫人,怎么样了?还好吗?”
惊吓过度的刘夫人颤颤巍巍起身,顾不上面色苍白,她小心翼翼指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尸体,血淋淋的场面本该使她作呕,可是,面对眼前这些医心圣德的人面前,她只有一拜三叩的敬畏。
“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老天爷啊,让那些凶手遭了天谴吧?”
夫人气若游丝,说出的话却是字正腔圆,震耳欲聋。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从院子外的一首尸体开始,一直无休止的蔓延到整个山庄,凌乱不堪,赤如红绸的绫罗被撕碎,又被散在每一处角落。
他们撑着身子来到内室,一身雪白如洁的胡啸狼狈的趴在地上,脖子上一道随意狰狞的刀痕结束了他圣洁的一生,混沌的双眼狠狠睁开,死死的望向前方,似在通过什么看什么人一样。
塑为伟人的一生不该如此,大半生倾洒过热血与博爱的晚年更不应如此。
不顾自身疾病,两人一路跑下山,状告击鼓,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只为世人还他一个宁静。
自夜去,黎明晓,德善山庄一念之间朝花夕拾的消息传到整个江湖。
有人经受给过雨露,心生泪水,只叹命运不公,贼人孽重。
有人听闻其往,心怀不忍,却也只能默念先生德厚,斯人已去。
有人过耳而不闻,不甚在意,只会一心揣测背后之因。
有人深埋在胸怀,心中感叹,一心悼念先生之大义,医术之高德。
然,这世道无常,不论多么滑天下之大稽,忧人间之烟火之事,终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淡出世间。
天外天,人外人,世上还有许多个“胡啸”,更有层出不穷的“德善山庄”
消息很快传遍南渝,却意外的在皇宫门前戛然而止。
无人进入,无人带出。
江湖人对此义愤填膺,却纷纷打着要为德善报仇的幌子去对仇人下手,几夕间,凶手未出,一些未足轻重的微末流派却是越来越少。
大概世人最不缺的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吧!事出半月不足,坊间谈资已换了几番,前几日的愤愤不平早已随每日的饭菜下了肚不知所踪。
然,仍有一盏孤灯彻夜难眠。
繁美桌案上,一架短矮香烛燃至半截,明明灭灭的火光仍挣扎不绝,幽暗红色倒映洒下,照亮半卷斑驳画卷。
一幅做工精细的画轴中是笑意嫣然的女子,一身鹅黄裙衫,芙蓉远山,巧笑倩兮。可惜的是,皎洁细腻的面庞上竟沾染一滴红褐色,是鲜血干涸凝固后的颜色。
“怎会如此?”
一道沉闷饱含忧郁的声音在寂静深夜显得尤其突兀,一只清瘦有力的手附上画卷,斟酌一默,小心摩挲那人脸庞,细细移动着,却在不小心碰到那滴红褐时慌忙撤回。
好半晌,那人似乎妥协了,慢慢卷起画轴,视如珍宝般放进一旁的暗格。
他恍惚坐下,露出几分颓丧脸庞,一双明亮深暗的眸子微微耷拉着,任其流淌着连李煭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情绪。
他从不信什么命运,可偏偏就让他遇到了,第一次不择手段便犯下连自己的不可原谅的错。
记得那日,暗卫将画卷拿给他。
“殿下,属下不但未拿回秘籍,还,还犯下大错,望殿下赎罪”
拿不回来李煭早有预料,倒是大错嘛?,他倒想听听。
上方之人眉色一凝,带着些许质问和好奇问道:“什么?说”
“属下,属下不小心被一人察觉,本想杀了那人灭口,谁知被他大声喊叫惊扰了所有人,他们四处奔走,有的围在一团紧紧围堵我们,属下知道殿下不愿杀生,就在属下几个想以自尽了结时,突然冲出一股人将德善尽数屠杀。”
谁会有如此恐怖力量,知道他李煭要做什么?难道?
脑海一瞬间蹦出惊骇念头,眉头拧起不自然的弧度。
“继续!”
暗卫不自觉咽口水,想到接下来的话磕磕绊绊道:“他们训练有素,行动快速,事后我们也不敢逗留,但发现了,一,一幅画。”
说着,暗卫将藏在身后的画卷拿出,他的手掌似乎很害怕画里的人一样,不敢握紧,递上去的半途差点掉落。
画卷展开的声音爽快清亮极了,可暗卫却不敢抬头,一时,殿中的呼吸都似乎凝滞了。
感受到堂上之人剧烈翻涌的情绪喷薄而出,暗卫跪的更深了。
不知为何,几息悄然离去,画卷被缓缓阖上,殿上之人的语气恢复如常,淡漠如霜。
“下去吧!”
啊,暗卫有些不可置信,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是,为何他感觉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
走出殿门,里面的人又说了一句话,暗卫不敢听只能悻悻而去。
事情处理的结果无人知晓,只有第二日早起觅食的鸟雀飞过的一处偏僻角落,赫然多出几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