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一开始也觉得荒谬,直到他自己认识了官奴(国营工人)、罪徒(没官的奴隶)和私奴的区别。官奴可不是罪徒,没有肉刑黥面,没有肢体残缺。若是有肢体残缺的,反而更了不得。现如今落在帝都的残患,大小也得是个为国受伤的功勋,这从衣服上都能看得出来,一身衣服整洁无漏的怎么可能是罪徒。而且如今不轻易收人,自古只听过逃奴的,没听过不让做奴的,那这奴,他还真是奴吗?
果不其然,到了报名处,钩才知道,如今招的是工人,不是官奴。官奴和工人看上去都是计月发薪,另有绩效奖金等,所从事的工作大体也没什么差别,有本事的,自去学书写字,勤练技能,博一个总工。但是不同的是日后,工人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日后离开工厂,转业回去拿授田,自己攒点钱做什么都可以。官奴离开工厂也不打紧,这辈子都有陛下养着。
而厂里的官奴,什么情况都有,既有秦时就世代匠籍的役户。也有的,前几年不过是私奴,死了都没人在意的,如今便一朝飞升九重天了。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王降恩,反倒是贱者贵,贵者贱。毕竟如今是匹夫做天子嘛,前不久还有不少私奴被陛下赎身,带着他们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工具去戍边了,将来说不定还有什么造化呢。
厂里人当然不会说陛下坏话,农民也挺好。说不好的看看地里的犁铧,耕牛,铁铲,哪个不是圣天子颁赐或是低价平卖。听说这是天下止战,圣天子融了始皇帝的十二金人和武库兵甲,铸剑为犁,以示和平安宁的日子到来,故而价廉。(想也知道,这是刘盈造的谣。)
至于利益受损的上层人士,汉承秦制,对文字狱这项抓的很紧,嘀嘀咕咕把自己再嘀咕进廷尉府可就不那么好了。
不能说不满意吧,钩现在有钱,有很多钱,足够每天沽酒享受还能寄一部分回家去。而今纸张大行,厂里有代办信件兼汇款的。甚至不用把钱币拿出来,从工资单上划账,自有诸侯国缴纳贡奉输送钱币的官员顺带携回,约定让家人领取。钩是正户,家里户籍三代都有记录,总不至于有冒领的。地方官上下其手的漏洞在于币值不一,钱币兑换的差价不低。但刘盈看看自己府库里的存铜,甚至金银之属,现在全国范围内搞良币驱逐劣币的货币战争时机还不够成熟,需要尽可能促进地方铜矿开采,丰富通货至基本平衡之后再说。也就下了决心,只要做的不太过分,汉早期这个执政能力,摸点油水那就随便了。
等到钩收到回信这才明白,自己被坑了,京都百物腾贵,可工资也高,汇回家的反而成了劣钱。这定不是陛下的错处,因为随便自己和工友取多少钱,拿出来的都是黄澄澄的新五铢币(铸币归少府,此时尚未设立水衡都尉)。
少府财政盈余过于充沛,至少在长安这里,你拿出劣币商家是不收的,当然名义上是不收前朝伪币。大规模跨地域商品流通的豪商在少府设置的银行(钱铺)进行通兑改铸,刘盈也不少收火耗与铸币税,但是新五铢的币值一直是超估的(指货币价值高于含铜量,冲压制币和火工冶炼,掺杂锌锡镍等以防伪造,技术水平低于旧五角币,但汉朝基本无解),含铅量低于1%的币从不担心没有人收。长安作为大宗商品优势供给方,是很难在货币成色上吃亏的。
真要是携带货物或是工钱千里归乡,钩自己不太乐意,家里人也不太乐意。倒也不是母亲重病不侍奉就不孝,而是就这样上下其手一波,比起以前在家做农活,一年的货币化盈余还是多了好几倍。反正又不吃家里的粮食,能多汇钱拿回去用就是钩的本事。
货币化盈余的意思是授田百亩地,就算一亩地产个七八十斤,你一家除去口粮备灾粮,拿出两三千斤粮食市场交易不难吧。可是卖不上价,战后生产恢复期有本事的人都不缺粮食,城镇手工业被刘盈崩了不少之后,商品粮需求进一步降低。之前移民去北方也是这个问题,北方粮食富余难不成喂匈奴吃?匈奴用肉制品换粮其实是有可能把循环跑通的,也能增加人口资源。
不如移民扩张耕地,消耗粮食,进行部分经济作物替代。至于移民主要从事农业种植,粮食更多了,那是因为刘盈还打算扩充油料作物种植和养殖业,饲料用粮,硝化淀粉前置的工业用粮也不少。将来出征,军队作为纯消耗单位最好还是在当地买粮,减轻后勤压力。其他地方同样的弊病总没有北方边患重要,可以先放一放。
当然这会造成新的危机,通货紧缩促使投资收缩,生产降低那是后世工业化社会金融循环之后的问题。汉朝商品经济极不发达这个状态下,以盈利为目的的资本再生产几乎不存在,此时真要说硬通货那也是粮食,只不过铸币方的超额利润会进一步增强。老刘放开私铸了,难道豪强就真的能把金山银山握在手里了?你豪强能打得过军队吗?民国交通银行的背后是洋人的枪杆子,此时又没有绝对暴力的洋人。邓通钱又是个什么情况?最终还是地方上的军事强权与金融强权合二为一,这本质上就是在增强地方独立派的力量,对刘盈长期看是不利的。
刘盈只是觉得除了金属不足的客观条件外,这个印钞机下放一方面也会激化地方之间的矛盾,将来不怕削藩的时候没有忠诚的抓手,另一方面不论是军事强权还是金融强权,在自己面前,那都只是个笑话罢了。
要说不满意,刘盈已经足够“温情脉脉”了,可是工业化本来就挺反人性的,就算和农业化比反人性程度也未必差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