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这一觉睡得有些久,醒来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身体亏空太过,入不敷出,大限将至。
张乔乔守在床边,将人用靠枕垫起,热乎乎的手炉塞到怀里,凉下来的汤婆子被她从被褥里取走。
“小官呢?”
“出了什么事?”
混沌的脑子在看清眼前人时,迅速清醒。
人不对,并且小麒麟在不安。
而那个总爱守着她的小崽子,正在不断远离。
张乔乔眼睑半阖,微微低头,语气平平,组合到一起却又透着万分委屈。
“小族长天授之后,不认我们了……”
“尊上,你会和族长一样不要我们吗?”
张乔乔跪到床边,握住尊上抬起的手,她现在不想要一些不轻不重没有保证的安慰。
她将那只生凉的手捧到掌心,将自己柔美乖巧毫无攻击性的脸放到尊上的掌心。
冰凉的指尖与温热的脖颈相触,像一把抵在喉咙的刀。
张乔乔摆出一副脆弱无害的模样,祈求还是诱导,哪一份情绪多一些,她也分不清,祈求还是乞求,她也分不清……
她垂眸盯着眼前素白显青的手腕,青紫色的细细的血管,稍稍用力锋利的指甲便可割断。
激烈的情绪在心中翻滚,面上却竭力保持着沉静安稳。
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
如果再次被抛弃……
被属于他们的族长亲自欺骗抛弃……
就算是他们,也真的会疯的。
除了张启山手下还剩下寥寥几个诸事不管的前瑞字辈亲卫。
瑞字辈的族人已经近乎死绝……
时间或许只过去了一点,但一向对时间感知准确的张乔乔却觉得格外的漫长。
“不会的。”青鸾抬手用冰凉的指尖贴了贴小麒麟通红的眼角,一点湿漉漉的水渍被眨出眼睛。
“你们的族长,他舍不得的。”
张乔乔的心从下坠中被捞起。
“不要惊慌,不要害怕,更不用不安。”
“我和小官,从来都没想过要抛弃你们不要你们。”
“我家的小麒麟们这么可爱这么贴心,聪明又能干,谁会舍得抛弃这么好的小麒麟呀……”
张乔乔感到自己在远离幽深无光的深海,暖融融的日光透过海面照了进来。
“小官他一声不吭的离开,一定是他觉得离开对你们更好。”
“他想保护你们的心,一直都在的,不曾改变。”
不管是被人坑骗进疗养院,还是天授之后独自离开……
“他只是想保护你们,一如你们想照顾保护他一般。”
青鸾的手心埋了一只小麒麟,掌心与面部相贴,掌心的温度缓缓上升。
有些闷有些哑的声音从掌心传来。
“张瑞桐……”
“张瑞桐舍得。”
许是因为得了保证,亦或者是此时的情绪太过上头,张乔乔大胆的向尊上直言告状。
平时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暗自蛐蛐,好歹这也是上代族长,对历代族长的尊敬几乎刻进了所有张家人的骨血里。
像张三山和张不逊那种敢直接说出口当张家人面叭叭的,少之又少,简直是当代变异出的珍稀物种。
或许,以前也有,但没人记录。
“张瑞桐?是小官接替的上一代族长吗?”
“嗯。”
告了这么一句状,张乔乔虽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感到心情舒畅,道心澄明。
“知道了。我们先不管他,你去休息会儿,让人备上行李,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追。”
“我带你亲自去把你们的族长接回来可好?”
“好……”
张乔乔相信,张不逊可能找不到小族长,但尊上一定可以……
张乔乔离开后,屋子里就陷入了一种近乎无人的死寂。
青鸾的呼吸声太轻太弱,不似濒死之人那种呼哧呼哧喘不上来气的、急促的、奋力的声音,倒像是一缕即将熄灭的燃香,燃到末尾烟气渐稀。
轻轻的、飘飘然的……
像太阳升起后的山涧雾霭,湿漉漉的落到地上,最终归于草木了无痕迹。
掌心的热度随着小麒麟的离去,也迅速下降,青鸾搓磨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冰冰凉的温度,像个死人。
小麒麟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就跑,是觉得她已经不能起身没办法去追了吗?
还是觉得她会被其他人以及扶灵还乡之事绊住,将他延后?
这种想当然的行事风格,非常贴合那个脑子坏掉的天道。
一条细细的青色的线,从远处没入青鸾的身上,线,色淡而微,似有若无。
她和小官被小麒麟们带着从格尔木到巴乃,整体上一路向南,而如今,线的那头,小官在重新北上。
他要重回格尔木吗?
天道又下达了怎样的指令?他的记忆又恢复了多少?
时间在思考中缓缓流淌……
屋子里太过安静,以张家人的耳力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守在门口的张命山担忧的扣了扣门:“尊上,我可以进来吗?”
一声轻飘飘的许可,却令青年松下一口气,小族长不声不响的跑了,要是尊上再在这个时候羽化,他无法想象好不容易重新汇聚的张家会呈现怎样一种乱象。
青年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羸弱的少年靠在床头,目光望着窗外的柿子树,在黄黄绿绿色彩斑斓的树叶间黄橙橙的柿子开始转色,逐渐蔓延的橙红色让生硬涩口的果实多出几分柔软。
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少年的视线根本就不曾聚焦到柿子树上,他的视线锁定在空茫处,那里仿佛有着什么张命山看不见的东西存在。
“尊上……”青年轻轻的唤了一声,看少年将视线转到自己身上,他问:“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不,命山,你不跟我们走,带着封好的棺材和其他人离开巴乃,若回不去不咸山,也别回巴乃了。”
小官脑子还没好,天授之下更是浑浑噩噩的,若没人帮忙,他自己是跑不远的。
“将古楼锁起来吧,巴乃该成为过去了。”
“好,我会让人在四姑娘山留下钥匙。”
……
张乔乔并没有休息太多的时间,缓和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后,她就点齐人手带着行囊来找青鸾。
听着外边传来的动静,张命山低头告退,尊上的叮嘱声音轻缓:“命山,用好你的符,要小心……”
青年看见尊上放在被褥上的手往上方抬了抬,食指与中指微微弯曲上指。
在门外,张命山与张乔乔擦身而过,独属于张乔乔的甜而生冷的声线响起:“张命山,我们走后,你和张名山带人离开巴乃吧,遇事意见相左就多听张名山的。”
“好,我会护好他们的,等你们和小族长一起回来。”
……
以前,在张家分崩离析之前,巴乃的族地人来人往却异常静默,大家都板着一张脸绷着一根弦,寡言少语不爱说话。
他们重回巴乃之后,却不约而同的用语言代替手势,似乎太过静默就会和那些人一样被死去的族地给吞噬掉。
这种无法宣泄的恐惧和不安,如一根长进血肉里的毒刺,只要站到这片土地,就会发作生疼。
疼的久了就会将人逼成寻死的疯子。
族长是药,尊上是锚。
没有药,张家人会疯会死,会在半路上船毁人亡。
没有锚,张家这艘船依旧可以行驶,但永无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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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上,这是我们收集的关于族长过去的资料,您看现在适不适合给族长看?”
“唔,小官?只有小字吗?”
“是的,族长情况特殊,属于他自己的名字,只有母亲白玛留下的这个乳名。”
“给他送过去吧,他的过往好或不好他都有资格知道,他不曾拒绝过去,那就没人有资格代他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