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几眼,沈怜就被张芸芝拉着回了家。
她明天还要上学,张芸芝不可能让她晚睡。
歌舞一开始放的是一首《离歌》,不知道主持人是怎样安排的,一开始就把观众带到一种哀伤的氛围中。直到回家,沈怜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忧伤的曲调。
晚上,她梦到了那个很久不见的大哥哥。
梦里他们手拉着手,并肩走在了一条摆满琳琅满目商品的长长街道上,街上人很少,站在摊位前的商贩直直盯着他俩,目光冰冷。
杜澜给她买了个洋娃娃,和她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小鼻子,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碎花小裙子。
她很高兴,一头扎进杜澜的怀抱。此时的她已经长到了他肩膀的位置。贴在他胸前,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小怜,我一直在等你,一定要来找我!”
醒来以后,杜澜的声音还回荡在耳畔。沈怜知道,那只是梦境。可是,眼泪就是那么不争气往下流。
明明没有人跟她说过,杜澜还活着。他明明已经死了,可是心里直觉一直跟她说:杜澜一直就在一个冷冰冰的地方等她。
一想到那里没有人情冷暖,没有人间烟火,杜澜一个人留在那,沈怜的心就跟着难受。她心软,她接受不了那么好心帅气的大哥哥就困在了那。
她很想再见到他,很想再被他拉着逛完那摆满摊位的长长集市街道,很想念他的抱抱,他的棒棒糖,沈怜真的很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后来某段时间,她一直在研究她和大哥哥之间的关系。他是因为与自己妹妹分散,把自己认成自己妹妹,所以他一直对自己有着一种亲情。
而她喜欢她的大哥哥,早已跨越了亲情。
亲情,是另一种,她分得清。
几年之后,她见到了她人生中让她留下很大遗憾的人之一,她的远房二舅。
这个人确切地说,是在姥姥家正式认识的,而在此之前,他们却有过一面之缘。这个人,认识她住在乡养老院的姑奶,他们都是那个养老院的人。
这些住在旧时代养老院的人,居住环境相对于普通人来说当然不是很好,伙食供给也不是很很好,虽然温饱不成问题,但也不是顿顿都能吃上好的。
那时候,穷人占多数,普通人家自己家养猪都不能保证一年到头都能吃上肉,更别说在公家盖的敬老院。
沈怜记得去乡里上四年级时去过敬老院一次,那时是给爷爷传口信,家里猪杀了,让他姐姐,也就是她姑奶奶回去吃肉住一段时间。
那时她第一次进入那座只有几排低矮平房,有蒙着一层灰尘的玻璃和铺着断断续续石砖,长着杂草的院子。
她透过那些蒙着灰尘的玻璃向一间间阴暗狭窄的房间里张望,看到了里面那台早已坏掉盖着一层灰尘的老旧黑白电视机,一张铺了草席的简陋土炕,和炕上一团随意卷起来边角泛黄的被褥。
两间挨着的房间一组,每组单设一道掉漆木门,这就是老人们的宿舍。
很多年以后,沈怜回忆起这些宿舍时才感到心酸,那时老人们的居住条件当然没法与现在对比。
那时她还小,她眼中见惯了的土炕,矮房,都是所有村子里司空见惯的,并不稀奇。
很快,她发现身后一双注视自己多时的眼睛。那是一个瘦小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头。
“丫头,你找谁呀?”
老头说话很慢,边笑边问,一张嘴露出了几颗稀疏的黑色牙齿。他说话的语调让沈怜记忆犹新,那是一种拉长的充满善意的音调,仿佛一面说一面无形中给自己解释:我不是坏人,我接近你只是想跟你说句话,我太久没见到孩子了,我喜欢孩子!
“我找我二姑奶奶!”
沈怜清脆地回答。
老头眼珠缓慢地转动,在缓慢的大脑里搜索着有这么个亲戚的同院老人,不久,他再次龇开牙笑着对她说:“你等一下啊,我去给你叫!”
老人的善意对沈怜来说有一种陌生的温暖。她们在学校里,老师告诉过她们,遇到不认识的人不要和他们说话,更不能和他们走。她知道自己不会跟他走,但是也不会跟他太亲近,尽管他笑得很慈祥。
不一会儿她见到了二姑奶奶,并向她传达了爷爷的话,之后她蹦蹦跶跶跑去骑上自己的自行车走了。
她那时没注意到,两个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的孤独老人,是用怎样一种期盼渴望的眼神目送她离开的。他们多么喜欢孩子啊!就算是偶尔这样来看望一次也满足了。
不久之后就是寒假,她照例和张芸芝去了姥姥家。每年到这个时候,不用忙地里的事,家畜交给公公,张芸芝才能回娘家得几日清闲。
那日在姥姥家门口结冰河面上和朋友一起玩耍,她又见到了那个说话拉长音的老人,再次与他的目光对视,一种熟悉又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人和那时一样,用别人看起来很傻气的笑容对着沈怜笑,同时远远地朝她伸出胳膊,递过一支笔来,并嗯嗯地示意她接过去。
沈怜犹豫地看着她,一动不动,没有接过来的意思。这时,身后传来了姥姥的声音:“这你叫二舅呢!是梁后你舅姥家三姨的哥哥,他给你买的笔,你就拿着吧!他知道你学习好,特意给你买的。”
沈怜木讷地走上前,接过笔,说了声谢谢二舅。老人一时激动,眼里竟然有些泪花,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沈怜的小脑袋,像抚摸珍宝一样怜爱又稀罕。
之后沈怜拿着笔飞快地跑回去,拿给张芸芝看。她刚认识的二舅和姥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过年之前,他也是依照惯例回去一趟。虽然他已经不属于那个家,住进了敬老院,他父母的坟在那,他是要回去拜一拜的。
沈怜那时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去知道,她这个二舅为了把这礼物送给沈怜,曾几次在敬老院门口张望,又是几次向沈怜姥姥打听她放假的日期。
这以后的几年,直到沈怜上初中,莲花村还是每年都要唱戏,这个远房二舅年年都会走上几里路来听戏。每年他在戏台下见到沈怜,还是一样的熟悉又怪异的眼神,永远龇出几颗黑牙的笑容,他会给她买糖葫芦买雪糕,或者给她钱,年少的她拒绝不了零食的诱惑,何况那是她舅舅,所以她没推辞。
很多年后,沈怜为此无比后悔。
他活着的时候,她没去看过他。一直等到很久以后,她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她再也没了去看望他的机会。
那时她心里想:如果没有给我买过那么多东西该多好,这么多年,直到你去世,我竟然没有来看过你一回,那一声“二舅”真的是白叫了!我不配……
同样的话她也在姑奶奶墓前说过。
那时,她才真正理解了那双眼睛里那种目光的含义,那是种最单纯的喜欢期待希望而已,希望再见到你!
两个孤独在敬老院老去的两个老年人,身边无儿无女,没有陪他们说话的年轻人,不知道多少用望穿秋水的眼睛看向门外!他们等呀等,等得视线模糊不清,眼里越发浑浊,等得身体渐渐不听自己指挥,等得奄奄一息……
可还是没能等到他们寄存了希望,早已当成了自己孩子来疼的,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一面。
沈怜那时真希望,这样的事他们也曾对别的孩子做过,然后可能有别的孩子记得他们这份好,在他们最后的时光,给他们带来些明媚和温暖。
这样,她也减轻些自责。
这便是亲情!
那些年留下了这样的遗憾,也不能怪沈怜。那时,她也遇到了人生中第一道挫折,可谓是巨大的,打击性的,不可逾越的。
她自己差点过不去这道坎,哪里还会顾及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