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黄色的汽油？”相晓桐吃惊。
卢庚伸手要过样本罐，用针管插进去抽了一针管出来，随即滴在烧杯里。
宋河和相晓桐凑上去以手扇风闻了闻，居然真有汽油味，但十分微弱。
主要是一股难闻的酸臭，酷似夏天人肉抛在臭水沟里腐烂的味道，两人闻了闻都有点头皮发麻，浑身一阵恶寒。
卢庚点着一根小棉签丢进去，预想中大火升腾的场面没出现，火苗温和地在烧杯里扩大，最后维持几厘米的火势，啪啪作响。
“纯汽油可不是这样，杂质太多了是吧？”宋河满面欣喜，“汽油菌做成了？”
“对，昨天刚产出来的样本，还没来得及提纯，烧起来有点萎靡不振，但里面确实含大量脂肪烃、环烷烃和芳香烃！实打实的汽油成分！”卢庚自豪道。
“菌呢？”相晓桐急迫问。
“请院长移步这边！”卢庚比手势。
宋河和相晓桐跟着他往前走，穿过大半个实验室，墙角摆着巨大的透明柜子。
柜子里密密麻麻塞满白色的六边形格子，像一个超大的人造蜂箱，还用隔板细分了很多区域，每个区域里都有不同的液体来回流动。
宋河凑近看了看，格子似乎是某种塑料，有些格子里贴壁生长着厚厚的菌群，在接近水面处密度尤其高，大概需要吸入空气里通的二氧化碳和氢气。
“我们订制的汽油菌培育箱，能同时养六十种工程菌，提供六十种不同的生长环境，快速试错筛选！”卢庚解释。
虞半梦从一旁拿过一大盒数据纸，放在两位院长面前。
宋河和相晓桐马上翻看，卢庚则在一旁讲解。
“我们的思路是多方向同时尝试，最后集合在一起！”
“先编辑基因造工程菌，让每种工程菌能合成一种烃，直链烷烃、支链烷烃、环烷烃、芳香烃，最后把成功合成的菌盘点有效基因，集合到同一个工程菌里去。”卢庚道。
“轻轻松松就集合起来了？”宋河诧异，“这么顺利吗？”
“不……不顺利。”卢庚尴尬，“基因集合起来之后，很多菌直接死给我们看，可能是人工插入的基因太乱，导致细菌内部环境有些失控。”
“然后怎么解决的？”宋河问。
“也没有完全解决，波普老师和菲尔德老师教了我们做人工质粒，我们用质粒携带的基因来生产一些成分，总算有汽油菌能活下来繁衍生息了，但……”
“杂质太多，是吧？”宋河笑了。
“我们预想的是汽油里有些杂质，结果是杂质里有些汽油。”卢庚无奈笑道，“最后出来就是这种紫黄色的液体可燃物，我们决定把工程菌和产物分别命名为初代汽油菌和初代汽油。”
“你们还做了新的催化剂？”相晓桐翻着数据纸，“做了不止一种？”
“总共用了16种催化剂，我们自己新设计的只有3种，剩下的有6种是已经有的催化剂，直接买的，另外7种是药院、脑院和生工的七支团队做的。”虞半梦开口，她负责的是催化剂部分。
“生工？”相晓桐乐了，“生工的学生一直和药院脑院不对付，你们怎么说服他们帮忙的？”
“老生们比较敌对，新生们关系还不错，正好我们也有熟人。”虞半梦笑道，“生工经费没有咱们充足，他们新生一直在回收利用药院扔掉的一些实验器皿，一开始是他们偷偷来捡垃圾，后来我们知道了，就让白老师主动清洗打包一些送给他们，一来二去就有点交情了。”
“挺好！”宋河赞许，“虽说同行是冤家，但校园内斗没意思，要是你们这一届开始能和生工搞好关系，也是学校大幸！”
“其实……”查信然开口，说了半句又停下，犹犹豫豫。
“其实什么？”宋河扭头看他，“话别说一半啊，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次催化剂合作，我们还小小欺骗了一下生工那边。”查信然不好意思道。
“欺骗？”宋河挑眉，“只让他们做催化剂，没给他们说汽油菌的事情？这应该的啊，汽油菌也算机密。”
“不止这个。”查信然看看两位院长，不好意思道，“这次生工做催化剂的团队，其实很想来药院，他们问我们，这活儿做完了，能不能在宋院长面前替他们求求情，让他们跳槽到药院来，我们说可以试试。”
“你也不算骗他们啊，你这不也提了？”宋河笑道，有些无奈，“好不容易和生工有了些友好团队，结果对方只想投奔过来吗？”
“有意思。”相晓桐笑了，翻着数据纸，“催化剂做的不错，挖过来也行。”
“也不是说挖就能挖的，但要是这事儿石沉大海，人家肯定嘀咕你们有没有信守诺言。”宋河想了想，“这样吧，先搞个交换生活动，我们派一队人去生工，让生工把他们派过来，帮你们做汽油菌，看看本事，真要是有才华的团队，吸纳进来完全可以嘛！”
查信然惊喜，连声道谢，满脸的感激。
“扯远了，说正事。”宋河道，“卢庚，梳理一下汽油菌和商业化之间的距离。”
“距离挺长，我一个个说吧。”卢庚马上发愁。
“第一，变异风险，虽然我们培养工程菌没过多长时间，但已经观察到很多菌群的快速变异了。”
“生产汽油成分对汽油菌本身来说其实是一种累赘功能，如果相关基因变异掉，不再生产各种汽油成分了，汽油菌的生存繁殖能力反而会增强，可以在短时间内替代其他未变异的同类。”
“如果像稳定商业化，必须想办法克服变异风险，但我们暂时不知道怎么办……”
“简单。”宋河听了却语气轻松道，“上基因锁！”
卢庚一怔，“基因锁？”
“之前上课给你们提过一嘴，忘了？”宋河笑吟吟道，“总之变异风险不用担心，我教你们做基因锁就解决了。”
“第二是去杂质。”卢庚微微振奋，继续道，“杂质占了分泌产物的绝大部分，而且很难用低成本的方式剔除干净，必须得改良汽油菌，让产物更纯粹。”
“这是难点。”宋河颔首，拿起一旁的样本罐晃了晃，“这玩意儿和汽油就是东施西施的区别。”
“第三是配套设施的成本。”卢庚拍了拍身旁的汽油菌培养箱。
“最初我们的培养箱里没用这种蜂巢网，是分成一升一升的大空间，但发现大空间的环境很难稳定，总会迅速变得乱七八糟，导致里面的汽油菌死的死伤的伤。”
“所以我们订购了特殊材料的蜂巢网，有十几种成分滤膜，分割出细小的生存区域，提高汽油菌的存活率，同时还有昂贵的监测设备，时刻盯着汽油菌身边的液体气体环境，自动调控。”
“在实验室里可以这么做，但商业化的话，这么搞肯定赔钱，成本太高了。”
宋河颔首，“听说过Zymergen吗？”
三个学生摇头，一脸茫然。
“很多年前的一家生物合成公司，曾经的三巨头之一，鼎盛时风头无两，后来连续失败垮掉了。”宋河介绍，“Zymergen最典型的一次失败，用微生物做一种折叠屏的光学薄膜材料，就是死在从实验室到工厂的规模化进程上。”
“在实验室里做一个一升容量的小发酵罐，满实验室的人前前后后伺候，很容易产出成品，温度压力液体环境都很好控制。”
“但把一升规模扩大到一万升规模，就相当于一万个独立微环境，细小的变量会剧烈放大，一部分菌的废料会杀死另一部分菌，各种菌会在里面大打出手争夺生存空间，并在选择压力下剧烈变异。”
“Zymergen公司做工业化生产之后，就发现菌株大批量死亡，发酵罐里全是爆炸掉的菌类尸体，短短三个月一败涂地，宣布产品失败，股价一天跌了70%！”
三个学生互相看看，满面不安。
“继续。”宋河看向卢庚。
“第四就是能量来源。”卢庚道，“目前主要用光合作用来养汽油菌，汽油菌吸收来自光的能量，用来制造汽油。”
“效率非常非常低，我们简单估算了一下，一亩地面积的汽油菌，在太阳下晒一整天，大概也就产一箱矿泉水那么多的汽油。”
“你是指加油站里的汽油，还是指这种紫黄色的汽油？”宋河问。
“紫黄色的。”卢庚难为情地小声说。
宋河和相晓桐都忍不住笑了。
这产率确实太低了，把全世界的土地都铺上汽油菌，生产量也远远不够一个省的需求量，这种产率想商业化完全是痴人说梦。
“这样吧，我问你个数据。”宋河说，“现在加油站的汽油7块钱一升，你这汽油菌想产一升汽油，成本是多少？”
“我们还真算了。”卢庚脸色变得十分尴尬，“大概700块钱，这还没算变异之类生产事故导致的成本损失。”
虞半梦和查信然都跟着脸红。
“还好，比我想象的成本要低！”宋河忍不住笑，“所以你盘点的种种困难，归根结底就一个目标——”
“把成本从700块降到7块，缩小为1%！”相晓桐接话。
“任务艰巨啊！”宋河笑道，“部队搞军工研发的规则，只要同等质量下成本能降低20%，就算新一代产品了，你们这汽油菌还得进步整整五代才能用。”
三个孩子脸色无比复杂。
一方面它们成功造出了能生产汽油的菌类，而且用时极短，已堪称壮举，自己心里相当兴奋。
另一方面，造出来也没法用，效率太低成本太高！
说的难听些，如果要依靠如此高成本的汽油驱动汽车行驶，还不如雇上五个壮汉，大家推着汽车跑。
“数据纸不止这些吧？”宋河拍着纸盒子。
“不止，还有七盒。”虞半梦说。
“都拿来。”宋河说。
虞半梦和查信然马上跑到实验室角落，很快抱着沉重的大纸盒子过来。
“你三我五？”宋河看向相晓桐。
相晓桐马上抱起三个纸盒，宋河则把剩下五盒数据纸一并抱起。
“我们回去看看详细数据，明天咱们再聊下一步怎么干。”宋河对学生们说，“今天你们可以稍微休息休息，积攒体力。”
“院长我帮您抱过去吧！”卢庚伸手要拿盒子。
“不用，出门随便拦个白老师就行了。”相晓桐说。
两人抱着数据纸盒子离开，三个学生连忙送到门口。
“院长慢走！”
“谢谢院长！”
“院长再见！”
宋河和相晓桐抱着盒子等电梯，电梯门一开，便有两个白老师主动伸手接过盒子。
电梯下行，宋河沉思片刻，扭头看向女朋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相晓桐微笑，“我支持，咱们先试试深浅，如果有把握就先把这项目做出来，之后再做延寿项目。”
“知我者老婆也！”宋河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