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他肩头一震,感觉心脏都向上蹦了两跳。
“语文老师,呵呵,语文老师,你的语文老师不是买来的吧?”局长的神情又忽然轻松起来。
“怎么可能?那时,我全乡第一名,超出几十分。”他本想再回顾一遍他的光荣历程,又瞥见局长的神色不太对头,赶紧打住。
这时,阿姨终于插话了:
“是的,小袁读书,还是可以的,不然……”阿姨也没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她也发现局长的神情不太对。
“说到李逵,对了,梁山泊的英雄好汉,虽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还是有一点遗憾,很多人没有指出来。”局长又端起了杯子,双腿伸过来,蹭了他的脚一下,他赶紧低下头,缩回了自己的脚,缩到凳子底下。局长的腿顺势向前伸,连拖鞋都掉下一只来了,又顺势向前伸直,脚跟直接顶在乌拉的脚板上,而她也没有抽回。
“他们最大的遗憾,据我的研究,是没有,没有什么?”局长盯着他。
“这个……这个……应该,应该是——没有皇权吧,皇帝的权力!”他自认为回答英明。
“呵呵,你想多了,皇帝的权力,是谁都能有的吗?真命天子,那是真龙天子,天生皇权,你扯到哪里去了?告诉你们吧!”
他又一口喝干了杯中所有的液体,看着乌拉手中的酒瓶,缓缓地说道:
“女人!”
乌拉的手握住酒瓶口,忘了动作。
局长瞪了她一眼。
她还是没有动作。
他赶紧伸过手去,这时,阿姨的手也伸了过来,他和她的手在乌拉的手的上空5厘米的地方相会,撞在一起。但她的手冲了过来,他的手退缩了。
“矮脚虎!”局长从严肃转为一丝阴冷的微笑,笑着看着他。
“只有这个矮脚虎,他奶奶的矮脚虎,其貌不扬,竟玩了几个女人,熟得不得了的。”局长咬牙切齿,瞪着醉眼,直直地看着他:
“矮脚虎!他娘的这个矮脚虎……”
瞪得他直往后仰,因为他看见了局长眼中的凶光。
他不知道矮脚虎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是跟他有关,但自己跟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实在的,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谈得上玩呢?还熟?什么叫熟呢?
莫名其妙。
“哥,你喝醉了吧?”阿姨架着酒杯,却面无表情地对局长说道。
“呵呵,呵呵。”局长又笑着看了他两眼,眼中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巴,终于闭口,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
“乌拉,送小袁先回去吧。”阿姨轻轻说道,他耳中听见了温柔,但眼中看到了局长的大脚,还敲在乌拉的脚面上,像长了根似的。她往回缩,他往前顶,直到缩到他顶不到为止。
“走吧。”她的脸有些红,肉有点僵。
“乌局长,那,我先走啦。”他向局长点了点头,右手向上摆了几下。
局长略微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
大门的门槛绊了他一下,他差一点绊倒。他打开了院门,乌拉随后跟了出来。
他的心忽而轻松了一点,黄路红尘,就在眼前。身后的大爷和阿姨,再也不见。
他感觉自己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回头看了看院墙后的灯光,有些刺眼,刺得他有点茫然。他没有看乌拉,虽然他感觉到她就在他的身旁,悠悠地随着他走。
他深一脚,浅一脚,她浅一脚,深一脚,距离比平时还要宽。
他看到路上的影子,长长短短,伸了又缩,缩了又伸,像两只正在探路的乌龟。
他深深地叹了两口气,好像是故意要让她听到,然而,她没有反应。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又听不到她的呼吸。他感到肚子有点疼。
“你——吃了饭吗?”她试探着问道。
“我——吃了饭吗?”他茫然中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饭,该怎样回答,她的问话,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大概总是无意的吧。
她没有回应。
贩牛家的黄狗,依然没有叫。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这群黄狗都冲出来,并且大叫,叫醒这路上的行人,叫醒这周边稀稀落落的邻居。
然而,它们仍是懒洋洋的,睡在阶沿上,连尾巴也不摇一下,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又到了分手的地方。
松树的影子一下子都消散了,他的眼睛,竟格外地分明,他突然想到,这应该是狗的眼睛,猫的眼睛,老鼠的眼睛,猫头鹰的眼睛。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看着她的脚面,他的心,钻心地疼,已经是心了,钻到哪里去呢?应该是钻到了她的脚面上,钻到脚上的心,比钻到心里的心,更为刺痛。
他伸出双手,停在半空。他不想伸到她的腰边,那么主动。
她的手伸了过来,没有牵他的手,直接拥了过来,越抱越紧。他拥了过去,双手架在她的背后,感觉大地在颤抖,松树的针叶,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
时间就像松叶间的风,簌簌地横吹着,一尘不染,那么纯净。又像钢琴里的钢丝绳,被黑键和白键敲击后,看不见的回声。
她松开了他的腰,缓缓地,像捆柴火的绳子,没有人解,自然地被风吹开,被太阳晒开。他也松开了她的背,手指节还在不自主地颤动。
“拉拉,我们?”他打破了沉静。
“尊啊,天不早了。”她忽然像往常一样地笑了一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早点睡吧,拜拜!”
“啊,拜拜!”她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叫出了声音,嘴巴却总也合不拢。他不认为她会这么快就离他而去,她肯定有好多话要向他说的。
但她没有。
他张着“o”型的嘴巴,等待她的说话。
而她没有,只是小小地挥一挥手,在那缩微型的挥手中,他终于看到了她脸上的一丝尴尬,但是极快,像掠过水塘上空的燕子在水中留下的倩影,暗游的鱼儿还未察觉,影儿已无影无踪。
她还是那么轻快地,往家中小跑而去。
他的嘴中,留着空荡荡的遗憾。她应该向他解释一点什么的,她应该向他安慰一点什么的,但她,都没有。
她的正常的一边,远远超过她的反常的一边。
这不太正常。
但他浑身无力,连心都像钻进了稻草堆里,随处被扎,搔痒却无处可逃。
这过分静谧的夜,仿佛是属于自己的,又仿佛连自己也属于这过分静谧的夜。这世界仿佛空无一物,又好似全是东西,一下子填满所有的虚空。
他一抬脚,那辆绷着帆布的吉普车,还趴在池塘边,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泥塘里的青蛙,突然齐声叫起来,好像在帮他向吉普车示威,又好像在向他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