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家中的顾大槐远远的就听到了吵闹声,就知道肯定是那几个孩子阴魂不散,去而复返。
毕竟他们家在村外,除了几个大侄子,平时也鲜有人造访。
但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倒不似只有他们三个。
啧,倒是学聪明了,竟还知道找帮手。
但他们几个黄毛小子,又能找来谁帮忙?
他才不担心那些乌合之众。
顾大槐继续眯起眼睛哼着走调的戏文,滋溜滋溜的喝着贾老爷送过来的茶。
虽说他并不会泡茶,更不会品茗,但为了装样子,还是把苦涩的红汤喝进肚里。
正屋门外院中站着他的媳妇苟氏。
苟氏没见过甚世面,这下紧张的来回踱步,看到红木箱上的聘礼单子,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拿起来,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核对。
顾大槐嫌弃的讥讽道:“切,你认字吗,一天看八百遍!”
苟氏羞赧的低下头,很是不好意思的说:“我,我就是看它上面写得满满当当的,心里就高兴!”
边说边抚摸着箱子上覆盖的绸缎,眼眶有些湿润,低声喟叹。
“有了这些东西做嫁妆,大丫在婆家肯定能抬起头来,长青的束修也不用愁了!”
苟氏擦擦眼泪,“到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咱们家,说咱是小门小户!”
顾大槐呸呸呸的吐掉不小心吃进嘴里的茶叶,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教训道:“又是谁敢在背后说咱们家小门小户?看我不上门骂他去!”
苟氏低垂着头,惊惶地道:“还能是谁,就,就是松大东……”
“哦……”
顾大槐身子忽然矮了半截似的,见苟氏悄悄看过来,复又挺直脊梁骨。
“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儿们!咱家不都指望长青嘛,他在松阳书院成绩那是一等一的好,山长都夸他的文章务实有理,有宰执风范!”
苟氏听丈夫语气冷冽,脸色也变得铁青,捂住胳膊瑟缩到一边,不敢再说话,可她的心里却清明如镜。
长青之所以能进入松阳书院,还不是因为顶替了隔壁的顾大毛?
去年松阳书院招生要求除了随堂考之外,还要另附一篇平日习作以观其做学问的天赋。
临近入学考试,素日里稳定如松的顾长青却变得越发焦虑。
夫妻二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顾大槐旁敲侧击后才得知,村子里够上书院入学资格只有长青和顾大毛二人。
长青竟是感觉自己不如顾大毛优秀,担心在入学考试中输给他,失去读书的机会。
顾大槐挑起眉毛,不可置信。
“你的意思是,隔壁那个连书都买不起,只能蹭你的来读的穷小子,文章竟比你写的好?”
顾长青对父亲如此鄙夷之语很是不满。
“爹,常言道,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依我看,大伯伟岸骁勇,伯母虽为女子,却也懂得为子女筹谋,大毛哥长于如此环境,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
顾大槐嘴角几乎拉到脚面,对儿子的话不置可否。
“好好好,他未来不可限量。咱不管他能不能进书院,你肯定没问题。”
彼时的顾长青还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如此笃定,许久之后他才知道,父亲竟使了十分下作的手段——
他偷了顾大毛的习作,改成顾长青的名字递交给了书院;
顾大毛因为临到书院门口才发现文章丢失,哀求无果,求告无门,只得黯淡归家。
自此二人是云泥之别。
入学后的顾长青因习这篇作得了山长的亲自召见,对他赞不绝口,甚至还在授课时夸奖,‘长青文章颇有宰执风范’。
种种事传回松四村后,顾大槐心安理得的接受着众人的追捧,苟氏却越发胆战心惊。
她虽是妇道人家,不懂做学问那些高大上的事,但一想到山长真正夸奖的是写文章的大毛,而并非她家长青时,就觉得自己像站在满是刀尖的悬崖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
她总担心这事被抖搂出来影响自家长青,前几日挖野菜时碰到大毛,没忍住旁敲侧击的问过他,没去成松阳书院,是否心中有憾。
大毛擦擦汗,笑得有些勉强。
“多谢婶婶关心,没进书院,定然是因为我运气不好。”
苟氏见他风吹日晒且衣不蔽体,不由得想到他本可以和自家长青一样,过着在书院内不用愁吃喝,只需诵读文章,再等着来年高中做天子门生的安生日子,可现在……
心中愧疚与歉意反复纠缠,她险些要将事实和盘托出,一阵凉风吹来又让她猛然惊醒。
都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她要是说了实话,隔壁一家会怎样报复她家长青呢?
满身冷汗的苟氏迎上顾大毛的担忧眼神,没来由的有些心惊,讪笑着说道:“我,我听长青说,大毛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明年肯定没问题!”
顾大毛灿然一笑,道:“借婶婶吉言,希望明年我的文章不会再临时丢失。”
苟氏仿佛被踩中尾巴,转身就要逃走。
却听大毛在她身后嘱咐道,“这两天风确实大,长青送我的纸都被吹跑好些。您可要让长青看好他的东西,免得受无妄之灾。”
苟氏心头的大石头轰然坠地。
她竟然不知道是该夸顾大毛心思简单,还是可惜他处处考虑别人的纯善。
这孩子竟压根没怀疑,他的习作并非被风吹跑,而是被人偷了去。
苟氏回来跟顾大槐一说,他也是长舒口气,随后又马上变了脸色。
“死婆娘,这事要被人知道,再传扬出去,别说咱俩的脸面,长青也要被松阳书院除名!你要心里还有你的儿子,就给我把嘴闭严实!”
苟氏忙不迭点头,可在顾大槐看来,却觉得寄希望于这个娘儿们,当真不可靠。
为了事情不败露,还是得想个除根的法子才是。
思索片刻,顾大槐就有了主意,眼神中闪现过一丝阴冷。
干脆把这一家赶得远远的。
或者把那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婆娘纳入自己房里,成了她的女人自然就不会找事。
可惜顾大槐的阴招还未来得及实施,整个松阳县就陷入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