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帽山地界,一处颇为偏僻的所在,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李遗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颠簸之中的范栓柱没有听清,反问道:“说什么?”
“我说,你们不是对石帽山挺熟的,这是准备往哪躲。”
范栓柱一愣,险些破口大骂,道:“老子头一次到这鬼地方来,谁对这地界熟悉。还有,没准备往哪躲,咱们是逃!不是躲!”
李遗又嚷嚷了什么,范栓柱没有听清却没有兴趣再问。
在风声、马蹄声、叫喊声中,范栓柱清晰地捕捉到几声短促的破空之声,挥舞起乌枪,将羽箭一一格挡下来。
但是范栓柱知道,敌众我寡,再来几次,难免这箭可就真射到自己身上了。
他郁闷地再次拍拍李遗:“阿牛啊,别趴着了,坐后边替我挡着点箭。”
李遗闻言居然还真个动起来准备翻到马屁股上,本就是开玩笑的范栓柱连忙一把按住他:“真傻假傻啊。”
不住给马匹加鞭子的范栓柱抬头四望,石帽山已经渐行渐远了,地势也越发地平坦,这意味着二人甩开身后追兵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料想师兄那边应该也是一样情况。
“嗖”又一支羽箭射来,走神的范栓柱来不及举枪,反手握在手心,下一刻却惊呼道:“糟!”
原来这是一支子母箭,双箭同声,去母难去子,防不胜防。
没有甲胄防护身体的范栓柱愣愣低头看着扎在自己胸前,还在微微颤动的箭羽,忍不住道:“小子,这回真栽了。”
李遗不再受他压制,由趴着改为坐在马上,接过范栓柱递来的长枪,看见他胸前的血渍,连忙从怀里往外掏乌金,担忧道:“挺得住吗?”
范栓柱接过乌金,凑在鼻子前闻了闻,面色古怪地看了李遗一眼,按在伤口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但是随着马匹的颠簸,嵌在血肉中的箭簇不断剜割着伤口,饶是范栓柱也忍不住疼得直抽冷气。
李遗强行从他手里抢过缰绳,大声道:“坚持住,忍忍,我们肯定能出去!”
范栓柱罔顾疼痛开口道:“记住,你要是能活着回管城,就告诉师父师兄,我不是逃了,我按他们说的做了。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他们一口咬定石帽寨没有活人,加上那个用刀的校尉在此,你那兄弟凶多吉少了。这一趟,我们师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也别问我们为何而来,有机会你自己问老头子去。还有,你有良心的话,等老头子走了,后事就交给你了。”
自认识起就没说过几句话,印象里比他那位师兄话多却并不健谈的汉子却一股脑说了这么些,李遗察觉出不妙来。
只是还来不及等他做些什么,那只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保重,借个力!”
李遗只觉得肩头一沉,身后顿时空荡荡。
而范栓柱如一片离开老木的树叶,倒退着身子背对追击的浩荡军队,魁梧的身躯似在空中飞舞,双臂舒展如鹤落下,脚尖轻点地面,旋地一转,颇有宗师气度地独对杀气腾腾冲来的追兵。
王武一声令下,众人齐齐刹住势头,王武扛着刀出列来,郑重道:“我必须承认,佩服。”
范栓柱掏出一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小葫芦,里边装的是自己亲手酿的酒。
师父总说自己干活不如师兄,练功不如师兄勤奋,脑子不如师兄活络,所以出拳只讲气力,不讲究招式,哪像师兄那般功夫又好看,气度又超绝。
可有一样,自己比师兄强,师父是从来不掩饰的,那就是酒酿的要比师兄酿难咽多了,喇嗓子,烧喉咙,每次自己酿的酒出锅,师父总在尝过以后骂一句“信球货”。然后将自己与师兄的酒兑在一起才能卖得出去。
次次这样骂,次次不漏地尝。
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到了肠胃,范栓柱趁着这股暖流,面无表情地撅断箭杆,顺便往嘴里送进一颗药丸,那是与乌金同出一脉的药物。
做完一切,痛痛快快伸了个懒腰,浑身噼啪作响的范栓柱盯着马身上的王武:“你来追我,那小子去追我师兄?”
王武不语。
范栓柱冷笑一声:“捡来的命就是便宜。”
王武从这汉子脸上还是看不到一丝慌乱恐惧,开口道:“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范栓柱似乎颇有闲情逸致,与王武叙上了无旧可叙的往事:“你的本事我看了,不该呆在这里。”
王武也不隐瞒,随即道:“廊州之战,换防至此。”
范栓柱点点头,梁国马上得天下,不缺领军之才,治军的法子也明显出自能人之手,再没有想问的问题,手臂一振,姚昶的佩刀滑落手中,猛吸一口气道:“那今天是该我担心担心,你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实话说,我没我师兄那么难打。”
王武却不再看他,面露疑惑地看着范栓柱身后的方向。
范栓柱没有回头,听到了身后向他而来的孤勇的马蹄声。
不用猜,不用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范栓柱摇摇头,呵斥道:“你是真像啊!”
李遗匹马单枪,背朝夕阳,众人皆看不清他的面庞,一时间恍若身披金甲的神将临世。
神将开口却道:“像什么?”
范栓柱此刻突然觉得,为了师父真得死在这里了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和这小子一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师父如果又要怪自己没本事,就等百年之后再说吧。
王武大刀前劈,厮杀再度上演。
范栓柱毫无保留,李遗忘却生死。
空山忘语,残阳如血,哪个与哪个有了仇怨,哪个又死于哪个之手。
生死大于天,可于真正的天而言,也不过是一笔寻常无异的糊涂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