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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弘昼环抱着袭人,亲昵有加。袭人本就心思慌乱,她虽性情宽和达观,可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此刻以奴仆之身侍奉主子,既觉羞涩,又满心惶恐,紧张得不知该乖乖任由弘昼摆弄,还是主动做些什么来取悦主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正迷迷糊糊间,感受着弘昼的摩挲,忽听弘昼笑着吩咐道:“只还有一条,你要晓得名位分寸……”

袭人一下就懵了,刚刚才因弘昼不计较自己已非完璧之身,还加封自己为姑娘,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欢喜,觉得这是莫大的恩典,正沉浸在这份意外之喜中呢,怎么这会儿又提到 “名位分寸” 了呀。她心里疑惑,却不敢贸然询问,只是含糊地在弘昼怀里,用蚊蝇般的声音回道:“袭人蠢笨…… 只凭一心侍奉主人…… 哦,还有诸位妃子小主,主子如此恩典,我并不敢当真一味自矜起来的……”

却听弘昼又笑道:“不是说这个…… 我适才听你们口里口外还是一口一个太太、姨太太的……” 说着,还回头瞧了鸳鸯一眼,“你们有几个也常是这口风……”

鸳鸯和蕊官在身后侍立着,方才听了半天重要的事儿,眼见着园子里怕是要发生大变故,心里正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呢。这会儿见弘昼把袭人拉到怀里,也不清楚弘昼只是随意逗弄,还是真要宠幸袭人,只觉得自己在旁边看着,又尴尬又羞臊,可园子里的规矩在那儿摆着,主人没发话,她们哪能随便离开呀,只能红着脸,低着头,抿着唇,盯着地砖强忍着。忽然听到弘昼回头说话,蕊官觉得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也就没太在意;袭人这会儿正被弘昼亲昵着,有点神思恍惚;倒是鸳鸯冰雪聪明,又贴身伺候了几日,对弘昼的心思性情也摸出了几分,听弘昼突然说起这个,心里一紧,赶忙微微躬身说道:“是…… 总是奴儿们说惯了称呼,失言了……”

袭人听了鸳鸯这话,也明白了几分,正要搭话,却听弘昼已经说道:“正是,如今,袭人你是本王亲口封的怡红院姑娘,怡红院里自然当以你为主。鸳鸯你们也是本王之贴身奴儿,那薛王氏、贾王氏,本王知道昔年是你们主子,怕也有些恩情,是当得恭敬…… 只是如今,在这园子里,她们并无名分。既如此,便是再下等、没名分的奴仆,也可算是你们的下人了。你们叫惯了太太不太太的也就罢了,只是上下身份可不能不依着规矩来。应当是她们,要听你们吩咐,伺候你们起居,遵从你们的命令…… 你们要是乐意,她们还得用身子来侍奉你们,供你们差遣…… 赶明儿还要再吩咐凤丫头、宝丫头她们,称呼是一方面,可尊卑次序绝不能乱了,若总是改不过来,还一味照着往年的尊卑行事,那就是不知深浅,不遵王命,和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又有什么区别?”

袭人听着弘昼这话,心里暗觉不妙,怕他又扯到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上,今儿自己冒死求见自首,本以为会受惩处,没想到一路下来不但没受罚,还得了意外之喜,她本就是个温和善良的人,这会儿又开始担心自己这一得势,会不会害了旁人,心里很是纠结,两头为难。又想起之前听麝月说,两位太太抛却了尊荣体面,忍着羞臊,侍奉弘昼珍珠砂浴,做得挺妥当的,按说弘昼该高兴才是,可却连个奴仆的名分都不肯给她们,让这两位曾经尊贵体面的族内夫人,如今只能屈居一众丫鬟之下,和往昔的晚辈都差着好几层呢。她先前就挺诧异的,这会儿仔细一琢磨,好像略微明白了弘昼的心思和喜好,虽说看着荒唐,可这种种安排似乎都透着一种别样的、难以言说的意味。她心里不禁替两位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主子感到难过,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开口答道:“主子吩咐的是,奴…… 袭人…… 明白的,定以主子之意旨为体统,以主子之封位为尊卑,回头…… 也吩咐怡红院里姐姐妹妹们,多有遵循。只是,主子既说到这里,袭人不能不以心底的话头相告。总是拼着主子责罚,还冒死请主子个示下恩典……”

弘昼便问道:“哦?你且说说?”

袭人整理了一下神色,眼中含泪说道:“主子,昔日里,我们都是府上家生的奴才丫鬟。两位太太,尤其是咱们府上的太太,一向是怜贫惜弱、慈悲宽仁的,就像菩萨一样的好人呀。连鸳鸯姐姐、金钏儿妹妹、玉钏儿妹妹在内,都深受太太的大恩…… 如今太太承蒙主子庇护得以保命,自然一切都以主子所拟定的尊卑为准,名分上肯定会遵循,绝不敢违逆主子的心意,只是这往昔的恩德,我们怎敢忘却呀?太太和姨太太虽说上了年纪,可也依旧是美人儿呢,袭人不敢冒昧地求主子多多宠幸她们,只求主子赏她们一份差事,也好让她们有个安身之处,能为主子尽心效力。凤妃和淑小主都吩咐了,在怡红院里设‘绣衿馆’,专门负责园子里姐妹们的衣着之事,她二人到底更有年纪和见识,比我们这些青涩无知的丫头强多了,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侍奉主子呀。主子既然恩典我掌事怡红院,可否仍允许她们在这差事上依旧主事呢?否则…… 两位太太也没办法报答主子的恩情,我…… 我也实在无颜去见两位太太了。”

弘昼想了想,说道:“也罢。倒难为你们这份孝心了。既如此,怡红院依旧由你掌事。这个‘绣衿馆’总司园内衣衫服饰,不封名号,却赐给她们这份差事就是了。” 说着,仿佛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说到这里,玉钏儿回来没有?”

鸳鸯听着袭人那番话,眼眶都快红了,又听到弘昼许了王夫人等差事,心里又是感伤又是欢喜,赶忙答道:“早上便回来了,只是今儿上午,园子里闹腾,主子您也不得空,没敢惊动主子…… 后来又来这里见了袭人…… 姑娘…… 如今怕是和金钏儿在外头房里候着主子吩咐接见呢。”

弘昼略一思索,伸手拍了一下袭人的臀部,笑着说:“折腾了半日…… 嗯,你不用害怕…… 左不过是昔年侍奉过你们府里哪房没德行的老爷少爷罢了,本王才懒得过问那些。你既然肯在本王身上用心,…… 难得身子也绵软馨香,模样也周正,这份恭顺体贴更是难得,本王有兴致了,总会来亲近的。只是这会儿有事,倒该见见玉钏儿了,你且下去吧,嗯,今儿这事儿可不小,紫英是个得力的,怕是今儿就要进园子拿人了。你可以去见见凤丫头…… 嗯,还有情儿,把今儿的事儿跟她们交代一下,就说本王要清查园子、捉拿奸佞奴仆这事,她们协理园子不力,闹出这些烦心事来…… 哼…… 养着她们是让本王快活享受的,可不是让本王劳心费神的,叫她们可得好好反省反省,还有封你做姑娘的事儿也一并交代一声。” 说着,不知触动了哪根情丝,竟在袭人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袭人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上半身都酥麻得厉害,可弘昼既然吩咐让 “且下去” 了,她哪敢贪恋,赶忙红着脸,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跳到地上,又跪地行了礼,回话道:“主子,袭人并不敢乱了分寸。我那日那般胡来,惊扰了园子,今儿本来是求主子先折辱我再赐我一死的,万万没想到主子竟赐下这般大恩。我…… 我守礼不敢推辞,只当是自己积了几辈子的阴德才换来的罢了。能多活一日,那也是主子的天恩呀,我必定会小心翼翼,只求能报答主子的恩情一二。” 说着,又恭敬地叩了个头,这才退了出去。她也不敢去看在院子外候着弘昼吩咐的几个丫鬟宫女,径直走到厅外,转过回廊,踏上鹅卵石小路,走着走着,只觉得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这才发觉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当下便决定先回后院房中换身衣裳。

那怡红院的正房暖阁,以前本是宝玉的居所,虽说如今宝玉再也没机会回来住了,可几个丫鬟奴仆也不敢占了那屋子,依旧在后院厢房的几间香闺卧室里住着。后来王夫人、薛姨妈来了这儿,袭人、晴雯、麝月等再三恳请 “太太、姨太太可住里头”,可二女哪敢呀,只在厢房末尾处打扫了两间素净房间住下了。今儿袭人求见弘昼,弘昼居然来到怡红院接见,自然是在前头正厅,众丫鬟们都惶恐地躲在后头各自房里候着,也不知道会等来怎样的祸福。袭人这会儿回来,见后头小厅里已经围了好些人,好在王夫人和薛姨妈不在,只有晴雯、麝月、秋纹、碧痕、四儿、五儿、茜雪、坠儿等怡红院的丫鬟们聚在一起,满脸焦虑。袭人一出现,众人便围了上来,“姐姐”“姐姐” 地喊个不停。袭人只得苦笑,她心里明白这场景有多尴尬,只是不敢违背弘昼的意思,只是微微收敛神色,点头笑道:“妹妹们倒难为你们担心了,没事的。我适才去见主子,回了些话…… 本来都做好了主子要罚我的准备了,没想到…… 主子竟是…… 竟是格外施恩,如今,竟封了我姑娘的位份…… 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意外之喜呀,我先前可从不敢奢望,只是主子为尊,咱们这些位份什么的,说到底也不过是博主子开心的由头罢了,所以我也不敢推辞。其实这么一来,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倒像是僭越了,这可真是我的罪过…… 只还求诸位妹妹体谅我,莫怪我…… 许我依旧一心对待妹妹们,那就是疼我了……”

众丫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麝月平日里和袭人最是贴心,最先反应过来,喜道:“这,这可是大喜事呀…… 想来姐姐在里头肯定不容易呢。” 秋纹也跟着说道:“我早知道姐姐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当真是恭喜姐姐了。”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嘴上说着恭喜的话,只是这恭喜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怕是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了,倒把袭人弄得哭笑不得。

只有晴雯那性子,往日里袭人不得志的时候,她还会替袭人说话,可今儿见袭人这般得意,心里头就不免有些别样的情绪了,半是打趣半是带着点酸意地玩笑道:“姐姐如今是姑娘了,这可真是主子的恩典,姐姐的造化呀。咱们这怡红院里,如今又多了个主子了…… 确实该恭喜姐姐才是。只是姐姐既然成了姑娘…… 我们几个可都是奴仆呀,下头还有几个小丫头连个位份都没有呢…… 姐姐…… 依着园子里的规矩,要不要…… 瞧我们哪个顺眼,让我们…… 嘻嘻…… 服侍服侍姐姐啊。”

众丫鬟除了袭人,其实都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平日里听着这些风月之事都觉得害羞,这会儿听晴雯这般口无遮拦地打趣,都羞红了脸,嬉笑着嗔怪她,啐了好几口才回过神来,想到这确实是园子里弘昼定下的规矩,万一袭人真有这意思,那可还真不好应对,竟都偷偷抬眼看向袭人。袭人本来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被晴雯这么一说,心里莫名一慌,鬼使神差地也偷偷瞧了瞧麝月那起伏的胸脯、秋纹那纤细的腰肢、坠儿那还带着稚气的臀部,心里莫名一阵荡漾,随后又打了个寒颤,暗自想道:“这主子定的规矩,竟是这般让人心里起波澜”,赶忙收敛心神,说道:“莫胡说了”,叫众人安静下来,才接着说道:“只是不好去见两位太太……”

晴雯这会儿也觉得自己刚才那玩笑话有些过分了,听袭人说起正事,便赶忙出主意道:“我的姑奶奶,你就别想着面面俱到了。太太和姨太太其实看得挺开的,如今要是还揪着往日那些事儿不放,那不是自寻烦恼嘛。就连宝姑娘,前儿来看姨太太的时候,都还反复叮嘱我们呢,说不可太敬重过去的身份,园子里位份才是要紧的,要是惹得主子不高兴了,那可就糟了。她可是亲娘亲闺女呀,都这么说了,你还在这儿不知所措个啥呢?”

袭人想想也是,当下觉得无可奈何,便说道:“罢了,你们别围着了,都散了吧。我奉命要去两位妃子那儿走一趟,晚上…… 我亲自去见太太和姨太太说这事罢了…… 如今我得先换换衣裳才好。” 这怡红院的丫鬟们平日里本就以袭人为首,这会儿见没出什么事儿,虽说得知袭人晋位有些意外,但总归是喜事一桩,便一个个笑着散开了。

只是人群中有个女孩,本家姓方,荣府里给取名叫碧痕的。论起来,她也是荣府下人家中稍有体面的奴仆之女,依着贾府的规矩,七岁就进府了,在怡红院里学着伺候人,比袭人、晴雯她们都要小个三四岁呢。她年纪虽小,可这模样和身条儿,倒是出落得越发水灵动人了,尤其是那胸前,随着年龄增长,少女的胸脯渐渐隆起,虽说她自己觉得挺害羞的,私下里连晴雯都打趣她 “哪里像十几岁的丫头,倒和史大姑娘有得一拼了”。只是这宁荣两府里,漂亮的丫鬟众多,她年纪又小,性子还腼腆温婉,光凭这身材上的优势,在一众丫鬟里也不算出众,大家都只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也没让她担什么重要的差事。

可这碧痕呀,别看她腼腆羞涩,不善言辞,心里其实也有着自己的小想法呢。少女怀春,她稍稍懂事的时候,也曾偷偷想过宝二爷的俊秀、琏二爷的倜傥,夜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入睡时,甚至还偷偷摸过自己那刚刚发育的胸脯,心里又羞又乱地想过:“我这儿…… 只怕确实比晴雯姐姐的还大些呢……” 按当时府里的规矩,怡红院的丫鬟们,不过是等着宝玉慢慢长大成人,然后从中挑些模样俊俏的,供宝玉亲近狎玩、发泄欲望罢了,就算被主子破了身子、失了贞操,也不敢奢望人人都能像袭人那样,有机会被收为房里人,更进一步呢。碧痕年纪小,平日里依附在袭人等人身边,也没敢有太多别的想法。

没想到府里突然发生变故,弘昼圈了园子,封了奴仆,怡红院里封了袭、麝、雯、纹四女为奴仆,她却没轮上。本来按她那性子,就跟着大伙一起混日子也就罢了,可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今儿也不知怎么的,旁人听闻袭人进位,或喜或忧,只有她,像是一下子鼓起了十几年的勇气,听到袭人说 “都散了…… 如今要换换衣裳才好……”,又见众人渐渐散去,竟红着脸,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似的,慢慢走近袭人,细声细气地说道:“袭人姐姐,您如今身份不同了…… 既要换衣裳,由妹妹伺候,…… 可好?”

袭人一开始愣住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片刻,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碧痕,不知怎的,就想起弘昼吩咐的那些话来,虽说都是女子,却也忍不住细细端详起碧痕的眉眼来,但见她眼眸清澈,睫毛弯弯,粉腮泛红,嘴唇娇嫩,整个人就像婴儿般纯真粉嫩,再加上那轻声细语,又恭敬又娇羞的模样,袭人心里竟也泛起一阵涟漪,略一思索,才笑着牵起碧痕的小手,说道:“也好。” 便和碧痕一同进了自己的卧室去换衣裳了。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袭人已经换下了那身被汗水浸湿的裙衫,换了一套粉蓝色对襟睡莲小褂裙,头发上簪了一朵绸粉八角小珠花,腰间系着一条粗纱灰蓝萝纹腰带,脚下蹬着一双鸳鸯花布千层鞋。她估摸这会儿暮色将近了,也没再叫其他人跟着,只吩咐碧痕去厨房安排一下,以备弘昼万一要留在怡红院用晚膳,自己则独自一人往缀锦楼去见凤姐,准备把弘昼的意思转述给她。袭人向来谨慎小心,见到凤姐后,便依照弘昼的意思,安分守己、一五一十地说着弘昼要搜查封禁园子以及自己被加封的事儿,说完后跪地行了礼,只等着凤姐吩咐。

那凤姐却是个最会体贴人的,赶忙笑着上前拉住袭人的手,又是呜咽又是笑着说道:“袭人妹妹来晚了一步呀,适才就有宫女来禀报,说詹事府已经派人拿了凹晶馆里的太监王可信和丫鬟花慧了。这园子里这么不安生,惹得主子生这么大气,可不都是我这没眼力见儿的,没把园子打点好嘛,主子怎么惩戒我都是应该的。倒难为妹妹你这么为我费心周全,你这份心意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这性子,可真是帮我免去了不少大麻烦呀。妹妹你可千万别心里不安,就凭你的容貌和品性,寻常的主子姑娘都比不上呢,更难得的是你这片用心。你说主子赏你是你的福气,岂不知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心里还直念佛,觉得这是我的福气呢。”

袭人哪敢承受这样的夸赞呀,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谦虚地说道:“主子的恩赏,那是万万没想到的,我哪敢真的厚着脸皮把这当成自己的本事,还惹得园子里其他姑娘们心里不舒服呀,实在是惶恐得很,只求妃子教导我……”

两人就这样说了好一阵子话,这才作罢。凤姐又热情地留袭人吃饭,袭人只说还要去见可卿,凤姐这才作罢,还特意让平儿亲自送袭人出门。这平儿一向和袭人关系好,打心底里为她高兴,在门口拉着袭人的手,又说了好一番贴心话,还再三叮嘱道:“和情妃说的时候,可得缓着些才好呀。” 这才回去。

且不说袭人去见可卿的事儿,单说平儿送完袭人,转身回了内阁,见凤姐正吩咐传晚饭呢,她平日里就常陪着凤姐吃饭,便也帮着张罗起来,摆上的不过是几样精致小菜,一杯蜜炼花露,一碗梗米饭,又给凤姐递上暖巾,盛了小碗鱼丸汤,这才在一旁坐下,一边轻声问道:“奶奶瞧着,园子里这到底是个什么动静呀?真的丢了什么要紧东西吗?”

凤姐只是浅浅尝了口菜,问道:“姐儿呢?回房了没?” 平儿回道:“回了,今儿晚了,是小红在外头安排的,已经在后头睡下了。” 凤姐听了点点头,这才笑着说:“你慌什么呀…… 园子这么大,左右不过是一两个丫鬟或者太监,偷摸拿些东西出去变卖典当罢了,以前府里也常出这种事儿。反正咱们又没偷贡品、倒卖皇粮的,和咱们能有什么相干呀?”

平儿应了一声,又嘟囔着说:“只是主子好像…… 气得不轻呢……” 凤姐抬眼瞧了她一下,咯咯笑着说:“你这鬼机灵的,昨儿给冯府的东西可送到了?” 平儿点头道:“送了,是差门上太监何公公去办的,他向来办事稳妥又谨慎呢。” 凤姐听了,又抿了口汤,像是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才说道:“袭人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性子又温顺,模样也周正,还这么用心,主子疼她也是常有的事儿。”

平儿见凤姐这般淡定,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用过晚膳后,闲着没事就绞了会儿绒线,这时有小丫头悄悄来禀报,说是弘昼晚上果然宿在怡红院了,门上的丫鬟说唤了袭人去服侍呢。二人听了,也没说什么,随后便各自回房睡下了。

次日清晨,凤姐梳洗过后,由喜儿服侍着开始装扮起来。挑了几件衣裳,都觉得不太满意,挑来选去,才选中了绣衿馆前些日子送来的一件紫色 “织罗裙”。这裙子做工精细,竟是用棉线细细密密地编织了四层,最内层编得最密实,最外层稍显稀疏,层层叠叠的,隐隐约约能透出肌肤的轮廓,却又看不太真切,只是在胸前处用了更细密的针法,既能遮住身子,又巧妙地衬得肌肤如美玉般细腻,整个人显得妩媚娇艳极了。再看那梳头绾髻,编发做成了五凤朝阳的样式,插上一支温色鹊汇玉簪,把鬓角的长发都挽到了头顶心,特意露出白皙的脖颈,又挑了一对冰晶垂露耳环戴上,往镜子里一瞧,凤姐自己都有些惊讶,往年哪敢想象能打扮得这般动人呀,真就像天仙似的,连喜儿都忍不住夸赞道:“奶奶这姿容,真是让人羡慕死了…… 就是画里的美人儿都比不上奶奶呢,难怪主子这么喜欢您…… 大家都说林姑娘、宝姑娘长得娇美,可依我说呀,便是太太当年,也比不上奶奶您呢……”

凤姐笑着啐了一口,说道:“你这丫头,别净说些胡话来哄我开心了,你才多大呀,难道还见过太太当年啥样…… 你这瞎话我可不信。哎…… 左右主子今儿也不来,也不知道打扮成这样是给谁看呢……”

两人正说着话呢,门上来报,说是有大内太监佟客双在门上求见。凤姐心里暗暗称奇,按说如今大观园是王府管束奴仆的地方,大内太监就算有差事,一般也只是在门口传个话,要是没弘昼的旨意,很少会进来见人的。虽说自己在园子里依旧富贵尊荣,可实际上论身份也就是弘昼的奴仆,上不得台面的,这佟客双虽说位份不算高,可到底是场面上的人,自己哪敢有丝毫怠慢呀,赶忙让人请进来,还在厅上垂下帘子,奉上茶水。

那佟客双倒是客气得很,恭恭敬敬地称凤姐为 “奶奶”,说道:“昔日里其实也曾奉过娘娘的命,来府上拜望过…… 今儿是奉差办事,只是这差事挺要紧的,想着不能莽撞,所以得来跟奶奶您说一声,让您知晓。”

凤姐哪敢受他这礼遇呀,赶忙在帘子后面起身,微微蹲身行了福礼,忙不迭地和声细语说道:“佟公公太客气了,虽说往日有长辈知交的情分,可如今哪还敢再提那些呀,再说可就折煞我了。别说是王命差事,哪怕就是佟公公您自己有事儿,咱们做小辈的也得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公公有什么事儿…… 尽管吩咐就是了。”

佟客双说道:“是。有两桩事,一是昨儿王府差人到詹事府传了话,说园子里有位姑娘犯了事,奉命今儿就要把人锁拿了…… 这个,虽说这是王府的命令,也是按规矩办事,只是园子由奶奶您打理着,好歹得跟您知会一声。”

凤姐沉默了好一会儿,越发谨慎起来,正色说道:“公公您这可太抬举我了。咱们都是靠着主子的恩德才能在这儿的,就算没犯错,那也是任凭主子随意发落的,要是真犯了事,该怎么处置,自然是按规矩来办。我也就是承蒙主子看得起,让我管着园子里起居、衣裳这些小事罢了,公公办的可是主子交代的正经差事,哪有我过问的道理呀。只是…… 毕竟姐妹一场,又有往日的亲戚情分在,我这儿就冒昧问公公一句:不知是哪房姑娘出了什么事儿呀?”

佟客双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是旁宗的人,奶奶您不用太在意。好像是昔日东府的外戚,叫什么尤三姐的。如今在凹晶馆里住着呢。”

凤姐像是很惊讶的样子,咋舌叹息,随后带着哭腔说道:“竟然是东面三妹妹呀,她可一向是个天真爽朗的好姑娘…… 没想到竟然犯了过错…… 呜呜…… 想来都是我的不是,肯定是平日里我有什么地方没照顾好她,让她没能好好侍奉主子…… 可怜她姐姐,论起来那还是我…… 亲近的人呢…… 这往后可怎么去见她姐姐呀?呜呜……” 哭了一阵,又问道:“不知公公说的还有件什么事儿呀?”

佟客双说道:“奶奶您真是个善心人。只是这种奴仆犯事…… 天理、国法、家规、族律可都摆在那儿呢…… 是容不得的呀,和您也没什么相干,您倒不用太伤心了。还有一件事…… 这个…… 园子里出了这些事儿,想来就是因为看管得不够严。内务府今儿早上和詹事府商议后,已经下了旨意,调内务府御林军锐健营的一哨兵丁,从今天起看管大观园的四门八角。当然了…… 他们不进园子,只是往后凡是要出入园子的,从今天起,都得核对腰牌才行。这冯大人吩咐了,从园子里面出去的,得请奶奶您这儿给出个牌子…… 从园子外面进来的,暂时由我这儿或者内务府夏公公那儿给出牌子。还请奶奶您留意安排一下呀。”

凤姐想了想,说道:“这也是应该的。按说园子里确实该多些管束了。佟公公您这是好心提醒我呢,我哪能不懂呀。咱们这些女孩子…… 说到底都是王爷的奴仆,哪有天天往外跑的道理呀。从今天起,就定下规矩,哪怕是丫鬟、宫女,也不准随便出去了。凡事呀,就劳烦小公公们帮忙代劳就是了…… 只是…… 我有个想法,只是我年纪轻,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想得对不对。还请公公您指点指点我。”

佟客双笑着说:“奶奶您别客气,您说说看。”

凤姐说道:“我想着…… 锐健营的那些兵丁可都是旗下正牌子的爷们,让他们来做这替咱们这些奴仆看院子的事儿,可真是委屈他们了,就怕…… 还耽误了他们办正经差事,影响了前程呢。要是只领着内务府的俸禄,那岂不是更委屈了?我寻思着,园子里是不是…… 也该表示表示,能不能立个支出的项目,按月给每位爷们发一份饷银…… 虽说不多,但也是个心意,算是弥补一下吧…… 只是…… 男女有别,内外有规矩…… 如今园子出了事,更得谨慎些,我又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也分不清哪个是当官的,哪个是当兵的,更不知道该怎么分配才公平,给多少才合适…… 就想求公公您帮我操办一下这事儿,帮着分放饷银,您看成不?自然,这事儿挺麻烦的,要考虑尊卑、哨领这些,上下左右的关系挺复杂的,我一个女孩子家,实在是弄不明白,公公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帮我们揽下这个容易得罪人的差事吧,回头我一定好好谢谢您,您看行不行呀?”

佟客双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的,连连说道:“奶奶您真是太好心了。论起来…… 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佟客双这才起身说道:“奴才差事在身,得告辞了。” 凤姐赶忙让人送他出门。

到了门口,两个小太监、四个大内侍卫已经等了半天了,虽说心里不耐烦,可到底知道这是要紧差事,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见佟客双出来了,便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起往凹晶馆走去。

这园中本就借着天然地势建了一座小山坡儿,名叫 “翠嶂山”,内外都有小路相通,对着正门的地方有曲径通幽的景致,靠着半月湖那儿又引了一处泉眼,就是沁芳源,那山坡上能看到湖的地方,叫做 “凸碧山庄”,山坡下临水的地方,便是 “凹晶馆” 了,翠竹亭亭,亭子幽静,湖水清澈,从院落里还延伸出一个垂钓木桥,远远望去能看到滴翠亭,是个赏月观湖的好地方,只是往来不太方便,也就越发显得静谧雅致了。昨儿詹事府就已经把凹晶馆里管事的太监抓走了,这会儿佟客双进了内院,门上一片冷清凄惨的景象,几个小丫头见如狼似虎、威风凛凛的几个兵勇跟着一个太监公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哪敢上前过问阻拦呀,都吓得躲到后院去了。佟客双也没理会她们,径直走进正厅,却见那三姐穿着一身抹胸杏花秋衫,粉红与月白的颜色相互映衬,袖口、领边、裙摆上都绣满了杏花花瓣,那质地轻薄如纱似雾,袖腕和腰带处却是紧身的设计,更显得人精神,模样十分可爱娇艳;只见她翘着腿,歪在炕上嗑瓜子呢,见众人这般如狼似虎地进来,也不等佟客双开口,就笑着说:“可算是来了…… 倒让我等了半天了……”

佟客双倒是态度和气,说道:“是三姑娘吧?您先喝口茶…… 我是奉命办事,身不由己呀。得请三姑娘您挪出园子了。詹事府没有大牢,只有两间地窖,虽说比不上园子里舒服,怕茶水什么的也招待不周,亏待了姑娘您。”

三姐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那身粉色衣衫随风飘动,松逸得如同云朵一般,她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似的,背着手,踱步走到院子当中,又瞧了瞧金鱼缸里的鱼儿,任凭秋风拂过,吹起衣角,那模样就像风卷着杏花花瓣似的,一回头笑着说:“以前姐姐嫁人做妾的时候就哭,说人生就像牢笼一样,我还笑话她太痴心了。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呀。不过就是从一个花团锦簇的牢笼,换到另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罢了……”

佟客双自然听不懂她这话里的意思,只能尴尬地笑着听着。却听三姐又是咯咯娇笑个不停,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早就知道…… 必然会有今天的…… 那些男人呀,只知道在那枕席之上占咱们女孩子的便宜,还觉得是件乐事,又编出些乱七八糟的书,说什么女子要是不守贞洁,哪怕只是心里想想那种事儿,那就是天大的耻辱了。他们哪知道,那都是那些得不到的酸书生编出来的胡话罢了。我呀,心里一直想着,对于我们女孩子来说,只要能遇到个可心的人,能让他快活,我也快活,那就是件开心的事儿。我陪过两个人睡过觉…… 那都是真心快活的,他们都很疼爱我,怜惜我。我也乐意用我的身子让他们舒坦…… 就算有时候疼了、羞了、辱了、哭了,可心里其实还是暖暖的。其实公公您不知道,今儿我还想了半天呢,来的会是个办差的公公呢,还是主子呢…… 见是公公您,我还挺高兴的…… 倒是可惜我这个奴仆没机会尽尽本分,让主子也…… 哎,说这些您也不懂…… 没来由让您懂这些干嘛……” 又叹了口气,才说道:“任凭您带我去哪儿吧…… 走吧……”

佟客双本就是个太监,哪能理解她这少女的心思和哀怨呀,不过他在大内待久了,见多了嫔妃获罪之类的各种事儿,倒也没觉得太奇怪,只是恭敬地躬身说道:“奴才本来就懂得不多,实在是得罪姑娘了。” 说着,招了招手,四个侍卫冷着脸走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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