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寄次日日果然如约上山来见怀阙先生,而阿璀即便先前觉得避不避开崔寄也无甚所谓,但还是一早便躲进后山去了。
山中草植丰美,更多奇珍异材,怀阙先生往常也常来山中采药。
要说阿璀受教于怀阙先生,也该算得上通才,但偏偏岐黄之术上她顶多也就学了些皮毛,连个脉象都摸不清,反倒是对药理更有兴趣,这山中千百种草药,她几乎都能分辨,连各自药性也能详尽地一一说出来。
所以崔寄上山之后,她没地方可去,便干脆背着背篓兴致勃勃采药去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药一采就采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崔寄自自家祖父那边得知崔寄今日还会上山,阿璀一整个麻木,却死活不想去后山了,毕竟这采药也实在是个体力活儿。
“这位崔相这一连几日都过来,每天不到日落不下山,祖父您便有这么多话与他聊的?”阿璀倚在怀阙先生的书房门口,接了会景递过来的饼子,不解问道。
“既然还未入京,有些话说在前头好。”怀阙先生指指会景已经布在案上的粥羹,示意她坐下吃,“这芹菹不错,你尝尝。”
“我不爱吃芹菹,倒是先前吃过祖父腌制的笋菹不错。”阿璀嬉笑道,“可惜会景说笋菹已经没了,所以才做了芹菹来。”
阿璀咬了口饼子,又道,“您说的有些话说在前头,是什么意思?”
“所有。我可以以我这么个还有用的名头,成为皇帝陛下扶持儒学的标杆。但是我选择入朝是为百姓谋福祉,这是不变的目的。若是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我必然是要做些事情的。只是若是我的主张,与咱们新朝皇帝的想法并不一致,那必定阻碍重重。”怀阙先生也夹了块饼子在自己碗里,剩下的全推到会景跟前,半大小子吃得多。
“既然要做实事,各方阻碍必不会少,我不在意各方的阻力,我只想知道那位大渊皇帝的态度。所以我不惮于将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一与崔寄剖析清楚,并通过他传达给陛下。”
“祖父想做的事情?”阿璀想了想,忽然了然,指指内屋书房,道,“是那日您给我看的那几篇文章?”
“谏大渊七策。”怀阙先生笑道,“我今年六十有五,若我有幸再活十年,定然要办成这七件事情的。”
“皓首花甲子,尚有凌云志。”阿璀抚掌而笑,“祖父功成之时,何有少年儿郎敢仰望哉!”
怀阙先生对自家孙女时不时的玩笑讨巧已经见怪不怪了,根本不想搭理她故作夸张的话,只问道:“你今日作何打算?”
“不想去采药了,爬了两天山,我太累了。”阿璀搁下筷子,“我就在屋后坐坐,看看书。”
“既然如此,替我写一篇文章吧。”怀阙先生道。
“写什么?”往日里怀阙先生偶然想起来考校阿璀的学问,或者想与她论述某个观点,也常让她写写文章,所以阿璀并未觉得为难。
怀阙先生没立即答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那纸张粗糙,远比不上阿璀自用的。
阿璀奇怪,接过来打开一看,粗粗扫了一眼,便知道是什么。
“这个……祖父从哪里得来的。”阿璀有些尴尬地笑。
然后瞪向会景:“是不是你抄给祖父的?”
这纸上的内容,便是阿璀那日写给崔寄的那篇短文章。
见大家都吃完了,已经在一旁收拾碗筷的会景一脸无辜地看过来,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好吧。
“不是会景,是我问崔寄要来的。”怀阙先生指指阿璀手中的纸张,“前天崔寄上山来,我见他之后,他便给了我这篇文章。他问我这篇文中所写,是否皆是我的主张。”
“我只看一眼,便知那文章行文遣词是你的习惯,我便问了一句,果然是你给他的。我先前虽知道因我拒绝崔寄,而你担心崔寄受挫放弃,所以私下里做了些什么向崔寄透露我其实有出山之心,只是没想到你写的是这篇文章。”怀阙先生看着阿璀,目光中意味不明,但细看时里头藏着的竟然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激动,“只是,我从未与你说过我对于新朝的主张,那七策也是前两日才给你看的,而你的这篇文章,虽然文辞简练,观点笼统,并未有细致的剖析,但细看来几乎所有的观点都与我那七策如出一辙。”
怀阙先生避居山中三年,方得整合出他半生积淀而成的治国理念,却不想自己年仅十七的孙女随随便便落笔的短小精悍的文章竟然与自己不谋而合。
这该是多么敏锐地政治直觉啊。
阿璀却淡淡一笑,不好意思道:“我这文章就是随意写写的,那日崔先生要下山我怕赶不及,写得匆匆忙忙,遣词用句什么的都不可深究。祖父说的文章中与您的主张如此相似,想必是我多年受祖父教导,祖父的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或者是我曾经读过的祖父的手稿里头,有您留下了一二笔墨?”
怀阙先生摇摇头:“并非如此。这是你天生的敏锐。”
怀阙先生却突然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是想阿璀传承关家传承儒学,但并不想她接触政治。她是女子,有些路便是她想走,怕是也难如登天。
毕竟这世上对女子向来不公。
只是可惜了,她如此卓然的天赋了。
“这也不必深究由来了。你写出了这篇文章,祖父很满意,也很高兴。”怀阙先生笑道,“我方才说想让你写的文章,还是这个。”
“我想让你写一篇序,内容主旨不必更改,但要写得再详尽一些,遣词造句更严谨些。”
“祖父要来做什么?”阿璀疑惑,转而反应过来,“祖父是要着书?”
怀阙先生却未答她,只道:“多辛苦些,早点写好,写完拿来给我瞧瞧。”
“您都不告诉我用来做什么。”阿璀哼哼,有些不乐意,转身进书房抱了纸笔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