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关璀走到大门口,一路无话。
“你当真不想去金陵见见你兄长?”崔寄停下脚步看着她,“他在等你。”
“金陵么?”关璀瞧着他,哂笑一声,“我不喜欢金陵。”
也是……
他也不喜欢……
金陵,那个曾经载满了他们美好喜乐幸福圆满的地方,最终也打破了他们所有的美好喜乐幸福圆满,而以毕生的噩梦加注于他们此身难担的沉痛。
当年有多喜欢,如今便有多想逃避。
迁都许是必然,但却并非当前能成,金陵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崔寄却未再说要不要去金陵的话,只道:“我日前已经送了信往金陵去了,我估摸你阿兄不多时便要到隆州了。他是九五之尊本不该立危墙之下,但我给他的信中却未曾劝他不要来。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既然你不想去金陵,那请你给他点时间等他过来,无论如何,请你务必见他一见。”
关璀沉默,未曾回答。
“你近来的记忆里,可曾有过秣陵湖边的桃花吗?”崔寄并未因她的一言不发而有丝毫不满,相反占据他心里更多的情绪是愧疚,她在关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出现的所谓的亲人闯进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她怎能不心生抗拒呢?
崔寄倚着门框,继续道:“还记得那个温风细雨杨柳烟的春天,你兄长与我约了去秣陵湖游船垂钓,被你知道,便闹着要一起去。秣陵湖北面有一处小坞,沿着地势长了百十来株桃花,风送着这些桃花瓣飘飘洒洒一阵香花雨,也有些落满了那片湖面。你见着便不想走,说喜欢这里的桃花,你说你也想要一大片桃花林,春天可以看桃花,做桃花糕,夏天就可以吃桃子了。”
崔寄的声音轻而慢,关璀虽听不见,但在她看来定然是平静而悠长的。
“不记得了。”
关璀的回答显得冷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脑中已然不自觉地跟着崔寄的述说,努力地去寻找记忆里关于此事留下的一点点破碎的片段。
隐约想起那片湖面,有朦胧的烟雨水汽……
隐约想起烟雨水汽中,有一片清淡而明丽的桃花色泽……
隐约想起兄长抱着自己,去够水面漂浮的桃花瓣……
隐约想起自己不安分地把鱼竿勾住一个少年的衣襟,少年冷着脸揉乱了躲在兄长怀里的自己的发髻……
隐约想起,那日他们,并没有吃到自己钓的鱼吧……
“也对……那时你才多大点,能记得多少事情?”崔寄笑而解释道,“前些年金陵之乱,秣陵湖北边至城墙一带尽皆被毁,只余一片荒地,后来这些年这片地方便一直荒着,直到去年那片荒地被种上了九万株桃花树,这是你兄长为你准备的礼物。他只望着有一日你能回来,亲眼看一看他送你的这片盛景。去年春天我去瞧时那些树长得甚好,想必今年更甚,再过几个月便是花开的时候,那时的秣陵湖北郊该是一片烟烟霞霞的壮丽景色,你若见着,必定欢喜。”
关璀再次沉默了,她早已忘在记忆深处的幼年时的小小心愿,却不想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人珍而重之地替她记着。
她的沉默,崔寄看在眼里,他伸出手想如少年时一般想去摸她的头,还未触及,却于半空中顿住。
他瞧着自己的手,自嘲一笑,又作不经意地慢慢收回,好在关璀神思不属并未发觉。
“我这便要去永州了,阆中蜀中目前都算安全,你这些日子便莫要往南边去了。”许久之后,崔寄又道,“你既不愿去金陵,我也不会勉强。只希望你莫要刻意躲开我们,你兄长这么些年不易,即便你不回去,好歹也让他时时知道你的行踪。等道州事毕,我再来见你,到那时,你阿兄也定然会来见你的。”
“若是有一日永州也被战火裹挟……”崔寄又笑道,“虽不应该说这样的丧气话,但我还是想交代你一句,若是永州失守,江南西道怕是要重入战火,到那时你便带着你阿娘去金陵。金陵皇都,守卫森严,总是比别处要安全些。我的府邸在皇城东边东华门外延龄坊,你若去金陵了,可去那边寻求帮助。”
崔寄在腰间还有袖子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他惯常不爱带配饰,也是因这些年东征西讨的,早没了玉堂金马意气飞扬的少年时所养成的处处精雅的情致了。
摸了两下,才在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你收着,权当信物,我届时会交代上下,予你方便。”
关璀瞧见递到自己眼前的匕首,上面并无太多纹饰,古朴大方的样式,倒像是件古物。再细细一看,仿佛那天永州的巷子里,崔寄抵着自己的那把匕首便是这个。
她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来,轻轻道了声谢。
送走崔寄,关璀握着那把匕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会景走到她跟前来,她才回过神。
“这门口的穿堂风冷得很,你站这儿发什么呆,小心冒了风。”会景一头说着,一头又伸手去拉她进来,关了门。
“我不冷,今日衣服穿得多。”关璀道,又问,“祖父在做什么?”
“先生在抄录先头的一些手稿。”会景玩笑道,“我瞧着您这许久都没回来,怕您这是被拐带走了,所以来瞧瞧。”
关璀没有理会他后一句的玩笑,实际是她压根就没听到,她低头瞧着手里的匕首,轻轻抽开鞘,才发现外观瞧着似乎只是个可做装饰的古物,而藏在鞘里的刃却是尤其锋利的,仿佛略靠近些便会被刃气所伤。
“会景,祖父是决定要去金陵了。”关璀道,“往后朝堂沉浮,不知祸福。我若不去的话……你千万替我照顾好祖父。”
“您不与先生同去?”会景诧异,他原以为先生此去金陵必当是要带着关璀的,毕竟即便没有如今她身份的这回事儿。关璀年纪也是到了择婿的时候了,金陵世家云集青年才俊自然远比山野,若去了金陵先生该是会好好为她择一位良人的。
“不去。”关璀干脆地收好匕首,纳入袖中,淡淡道,“一个杀人的地方,是什么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