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她,有一年除夕下了场大雪,那一年的红梅也开得极好,雪里的红梅花十分好看。花下的小娘子踮着脚去够一支梅花,好容易够着了,却未能折下梅枝来,一不小心梅枝弹回去,惊得满树积雪簌簌落下来。树下的小娘子立时顶了满头满身的雪委屈地哭起来,转身去求安慰时,却见自家阿兄看着自己的囧样笑得开心,当下便哭得更委屈了。屋内与母亲对坐烹茶赏雪的父亲,瞧着小女儿在哭,而自己那不值钱的大儿子却笑得开心,立马上前去抱起女儿,顺手给了儿子一脑瓜子。而在父亲怀里的小娘子,见着阿兄被父亲打了,更加难过了,忙抱住父亲的胳膊。
他告诉她,有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阿娘在家中园子里读书写字,园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极好,烟烟霞霞好一片盛景。她不喜欢阿娘只顾着埋头写字不陪自己,闹闹腾腾地将掉在地上堆积的海棠花一捧一捧地往阿娘案上放,风吹着海棠花瓣沾了案上的墨碟,又哗哗啦啦四散了开去,沾了阿娘一身墨迹。阿娘佯怒伸手去抓她,灵活的小丫头立马跑开去,一瞬间便钻入花林深处去了。谁知一出林子,便正撞上了刚回来的父亲。小丫头心虚地扑进阿父的怀里,却不想被父亲转手又丢回分花拂柳走来的阿娘的怀里。小丫头对上阿娘的带笑的脸,一边挣扎大叫“阿父坏人”,一边又伸手向一旁的阿兄求救。
他告诉她,那年上元节,一家人去街上观灯,街上的花灯很多,人也很多,十分热闹。坐在阿父肩上的小娘子突然看到了什么,坏笑着看了他一眼,挣扎着从阿父身上跳下来,然后蹦蹦跶跶地扯着阿娘的袖子要她弯下腰来说悄悄话。阿娘很顺从地弯下腰去听她说话,她却笑嘻嘻指着旁边的一处灯台下的人,开口时却是故意看着自己,“阿娘你看那是不是吴家姐姐?”他没有见过吴家娘子,却也知道母亲近来正为自己议亲,人选中便有那位据说十分含蓄持重才华出众的吴家娘子。小丫头坏笑地故意引他去看,却被自己一把抗上了肩头,又掏了块糖饴堵了嘴。
他告诉她,有一年燕国公来京,自己要陪崔寄去城外迎接,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们要出城,让人从马厩里牵了她的小矮马出来,也要一起出城游玩。她那时刚刚开始学骑马,也就是能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程度,况且要出城,那小矮马怕是也跑不了那么远的距离。他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忽悠小丫头留在家里,眼尖的小丫头却已经看见进门来的崔寄,一口一个“阿兄、兄长”地奔过去。崔寄对这小丫头向来心软,于是那日崔寄那匹黑色的骏马上便多了个糯米团子。
他告诉她,有一年的夏天很炎热,一家人去了京郊的别院避暑。别院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风景秀美,而她却对隔河而对的农田里大片大片的成熟的金灿灿的麦子感兴趣,对河边顺水而动的水车充满了热情,日日爬到高处的亭子上远远眺望。有一日偷偷摸摸跑了出去,惊动了院子里百十号人寻找,直到傍晚她捏着一株农户家小娘子送给她的麦子欢欢喜喜回别院,却被自家阿兄堵在路上。找疯了的一家人,乍寻到人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后来那天一向被娇宠溺爱的小丫头,挨了人生第一顿揍。
他告诉她,小时候的她爱吃甜食,爱吃别院樱桃树结的樱桃做成的樱桃酪,爱喝阿娘煮的甜甜的饮子,爱吃城西椒笋行卖的蜜饯干果……
他告诉她,她喜欢阿娘收藏的名画古书,喜欢阿父书房中的那床名琴,喜欢他给她带回来的那只大狸子……
……
阿璀默默,她借着灯笼的光,努力地辨认晏琛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她见他眉目温和,毫无传说中开国帝王之庄肃凌厉风度,她见着他瞧着自己时眼角微微的笑意。
许久之后,晚风渐起,晏琛止住话题。
阿璀膝盖上的海棠花枝于不经意间已经滑到手边,他捏起那花枝,笑道,“起风了,天凉,咱们下去吧,莫着了风寒。你若想知道更多,以后总有时间慢慢讲给你。”
阿璀没有动,依旧是那个微微前倾看着他的姿势,只是目光中有点不同于方才的踟蹰,她定定地看着晏琛,好一会儿才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晏琛含笑点头。
阿璀抿抿唇,“若是我当年没有遇着祖父和阿娘,若我未得关氏庇佑,也未能占得丝毫关氏带给我的背景荣光,陛下还会心心念念地想要认回我么?若我仍旧是个瞎子,数年来乞讨求生在泥泞中挣扎出来半条命;若是我是被某个山村贫户捡回去养得无知粗鄙性子;若是我沦落青楼娼馆从身体到灵魂都是肮脏的……那时,我的存在,只会给你晏氏皇族抹黑,陛下你可还会心心念念地认回我?可还会坦坦荡荡地承认我是你妹妹?”
阿璀的最后一字出口,黑暗中,她的目光灼灼,仿佛带着点点星光。
晏琛动动唇,几乎立刻便给了她答案。
只是忽一阵风,“噗”地吹灭了灯笼中的烛火。
阿璀死死地盯着晏琛,试图在黑暗中描绘出对面人的口型,她想知道他会给自己怎样的答案。
“陛下?”
守在下面的侍卫见屋顶烛火灭了,恐陛下看不清路伤到,焦急地唤了一声。
晏琛却不理,他伸手拉过阿璀的手,缓缓在她掌心落下斩钉截铁的一个字。
“会!”
他明明写得缓而慢,而阿璀却感受到他手指在自己掌心那力透纸背般地郑重,她似乎听到了那一个字的落地有声。
阿璀定住,久久未动。
晏琛却似乎恐她不信,握着她的手继续写,“我找了你七年,那是夜夜辗转的七年,我怎能容许自己……”
阿璀却突然收回了手,没让他写下去。
“好……”她的这一个字仿佛一声叹息消失在长风中,她看着渐渐隐于云天的半轮朦胧的月,“待此处事毕,我随您去金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