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焱凌以施法不宜打扰为由,带着剑萝在屋外等着。
毕竟昆子渔施法必暴露清气,剑萝不会让身怀清气的人碰自己弟弟的。
但姜焱凌信得过他,这个小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实诚,满脸写着和善,不可能害剑方。
一炷香后,昆子渔就领着活蹦乱跳的剑方走出房门,剑萝第一眼时还不相信,直到剑方像小狗一样扑到姐姐身上,舔她的脸颊,剑萝这才欣喜地抱着弟弟,揉他的狗头。
接着剑方跳向年龄相仿的子渔,和他打成一片,上蹿下跳。
姜焱凌和剑萝,就在一边像带小孩儿一样看着两人。
剑萝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看向红衣少年的目光,暧昧柔和了起来。
她转而问姜焱凌道:“这个小子你从哪招的?看着挺顺眼的。”
“他不是教众。”姜焱凌回答。
“哦?那他从哪来的?”
“机密。”姜焱凌讳莫如深的一笑。
“切。”剑萝一撇嘴,赌气似的扭脸。
姜焱凌知道她对自己半魔的身份认同感极高,要是让她知道对方是世仇海族的皇子,那可有好戏看了。
等剑方跑累了,便靠在姐姐身上睡去,剑萝坐在屋外,和身后两人抬头望着九幽堡垒的穹顶。
在顶部的山体上,挖了许多洞口通往外界,为了空气流通不至于把里面的人闷死,通过洞口,也能隐约看见外面的天空。
子渔此时,在姜焱凌耳边低语,告诉了他剑方的情况。
剑方体内,有两个灵魂,一个他自己的,另一个子渔认不出来,但极为凶煞,不是善茬,他探入剑方识海时,那个凶魂正在和剑方的灵魂抢夺身体,子渔施法暂时让凶魂沉睡,但并不是长久之计。
姜焱凌听罢皱眉,心里记下了。
今日剑萝心情好,此等严重之事,暂时瞒下吧。
剑萝像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回头问姜焱凌道:“老姜,前几天阿大说在御龙关碰见了仙门走狗,你知道这回事么?”
仙门走狗?那不就是暴露清气的子渔吗?剑萝此时眼中有憎恶之情,子渔不由得背脊发凉。
“知道啊。”姜焱凌敷衍道。
“就这?你不管?”剑萝满眼质疑。
“已经走了吧,管他呢。”姜焱凌回答。
剑萝不满地挥拳打了一下姜焱凌小腿,满眼怨怼,道:“都怪你这些年无所作为,连仙门走狗都敢来这儿撒野了!要让我遇到,非得将其抽筋拔骨,大卸八块!”
剑萝骂的实在难听,子渔听了几句就受不了了,脸色极其难看,急忙转移话题,问姜焱凌道:“那个,老姜啊,你从剑冢之内带出来的两把蚩尤打造的神兵,你可还带在身边?”
“那是自然。”姜焱凌祭出一把通体赤红的长剑,立于子渔眼前。“剑冢内一冰一火两把剑,名曰凝寒淬和裂炎涌,我只留了一把,另一把送人了。”
姜焱凌说的风轻云淡,好像送的是什么寻常物件似的,惊得子渔合不上嘴。
“送人了?那可是蚩尤临终前打造的最后一把神兵,蕴含无上神力,连天庭诸神的武器工艺也只能望其项背,这么一把通天彻地的神器,你居然送人了?!能不能要回来啊?”
子渔幼时常听族中长老说,蚩尤族锻造兵器的手艺冠绝天下,长老又有收藏的喜好,琴棋书画刀枪剑斧来者不拒,他曾说自己收藏的上古神兵中,若能添一件蚩尤族所铸的神兵,便算了了心愿了。
姜焱凌不以为意,道:“送姑娘家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啥?
子渔的喉咙有那么一阵塞住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姜焱凌此人,真是离天下之大谱。
话说回来,姜焱凌凭一柄魔剑裂炎涌便已让神族如此忌惮,若是能同时用两柄剑,攻上天庭恐怕真不是逞口舌而已。
“切,不知道又送给哪个狐狸精了。”剑萝不满道。“喂,昆小弟,你什么时候入教?要是比我先入,岂不是还要管你叫师兄?唉,真糟心。”
“我不会入教,放心,我还会叫你姐姐。”子渔笑道。
那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怎么跟姜焱凌关系这么好的?剑萝心中疑惑。“算了,自从他带回来那个人类舞妓之后,带回什么怪人我都不意外了。”
姜焱凌听了剑萝对他的讥讽控诉,竟一点也不生气,甚是包容,子渔怀疑他是不是欠了剑萝很多钱。
三人正说笑着,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将那山体上的碎石都晃了下来,响声在堡垒内回荡。
剑方突然惊醒,害怕地缩到了剑萝怀里,昆子渔也吓了一跳,缩在姜焱凌背后。
他虽是神族,但可是个不会动武的种族,胆子小的很。
姜焱凌回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四周半魔们一片混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震动还在继续,一下一下敲击着山体。
“地震了?!”子渔道。
姜焱凌走到山道边,看向九幽堡垒最下方,见下方一片漆黑,没有什么异常,稍稍松了口气。
最下面便是魔物的封印,若不是封印出现异常,那只能是外面有情况了。
不多时,听见有人喊道:“外面有两个巨人,身高几丈,手持双锤,看样子是要把这座山掀起来!”
子渔听后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这样貌形容,似乎是传说中守卫天庭的巨灵神?神族不得轻易下界,巨灵神怎会出现在此?但是这地动山摇的动静,也非一般人能造成。
若是巨灵神,他倒是可以出去交涉一番。
子渔正欲出面,被姜焱凌拦了一下:“不必,有人会处理。”
话音刚落,只见底层飞上来一巨大黑影,提着一柄巨斧,头生双角,一下就从底部飞到了入口处。
“全都退下!”那黑影大呼一声,嗓门浑厚如钟声,堆在门口的半魔统统被呵退。
刚才黑影一跃而起,气势极其强横,子渔和剑萝等他出去了才缓过神来。
姜焱凌领着他们赶出去看戏,只见那头生双角的巨大身影手持长柄战斧,与来犯的两个巨灵神打得甚是激烈,这黑影身披铠甲,露出左半边肩膀,一副黑面如野兽般凶恶,身形比那巨灵神还要宽大些,一人对战两神还能压制对方节节败退。
三个巨人打架,打得山崩地裂,黑面巨人越发凶猛,巨灵神也不知是受了不周山阴气影响,还是本就不敌,渐渐露出颓势。
只见黑面巨人一脚踢翻一个巨灵神,又一斧震得另一个节节败退,上前劈断了拿锤的左臂,斧刃刺进巨灵神的铠甲,贯穿身体,高高举起砸向刚才被踢翻那个。
随着两个巨灵神双双被砍下首级,一场激战便以压倒性优势结束。
子渔和剑萝看得目瞪口呆,前者是因不善武斗,从未近距离见过神仙打架,被镇住了,后者是单纯被黑面巨人强大的武力折服,深感自己的渺小。
姜焱凌镇定地像是刚看完一场普通的比武,上前道:“穹兵统领好手段,不出五十招就让这天庭的走狗身首异处。”
穹兵粗重地喘了口气,提起陷入巨灵神血肉的巨斧,道:“姜教主难得拜访,便看到我清理两个不肖子孙,见笑了。”
刚刚打得激烈,子渔没看清这被称作穹兵的黑面巨人长什么样,现在定睛一瞧,见他双目如黑夜中的猩红鬼火,五官凶悍张扬,巨斧上镶着一颗和眼睛一样颜色的红宝石,当时就愣在原地。
并不是穹兵的长相太凶恶,吓到了他,而是他记得在海族长老给他看到的未来的短暂片段中,穹兵就在姜焱凌身侧,一同进攻天庭。
穹兵并没有注意到子渔,瞧了一眼剑萝和剑方,向姜焱凌微微点头示意,便回了堡垒。
剑萝十分恭敬地将手放于胸前,目送其离开。
“好狂的人,居然称巨灵神为不肖子孙。”子渔感叹。
“都已经身首异处了,被逞一句口舌之利又能如何。”姜焱凌道。
脚下是从巨灵神脖颈中流出的鲜血。
姜焱凌想先回去看看教内有没有受影响,便先走一步回了千刃峰。
等剑萝把剑方送回家安顿好,怕子渔认不得上山的路,便送他到千刃峰脚下,上山的路极其好认,两旁插着断剑的台阶便是。
剑萝轻轻扶了一下这象征着姜焱凌战无不胜的断剑,却叹了口气,对子渔道:“你自己上山吧,我实在不想回去看到他不务正业的样子,抱歉。”
“他脾气也是真好,被你骂了一整天,一点都不生气。”子渔道。
“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心中有愧。”剑萝说得理直气壮。
“堂堂蚩尤大神的后裔,令仙门中人闻其色变,妖魔两族名副其实的王,现在却花天酒地,视同族苦难为无物!”
“我第一次见他时才四岁,把我从烈火和杀阵中救出,如天神下凡杀退了仙门狗贼。”
“十三岁时,见过狱教的教义——暗夜为甲,地火为刀,断其兵刃,破其体脏,双龙焚影,天下再临。当时就想,这短短几句,写下之人是何等的英雄豪杰!”
“我下决心一定要苦练武功,日后成为他最坚实的臂膀,和他一起带着族人走出这大荒……”
“可是等我觉得自己足够强大能够帮助他时,却见他已然是沉浸在美色和酒肉里,天天和柳星月那祸水厮混,就像一滩烂泥……!”
剑萝一番话说得极为激动,握紧拳头浑身颤抖,看向山顶的眼睛微微泛红,仿佛姜焱凌就在她眼前,听着她的控诉一般。
子渔轻轻拍了拍剑萝抖动的背部,没想到她竟会反应这么剧烈。
“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告辞。”
剑萝给子渔留下一个坚强的背影,快速离去。
子渔不多时便上了千刃峰,千刃堂门户大开,门口没见有教徒站岗。
狱教教徒都知道子渔是姜焱凌的客人,即便见了也不会阻拦,于是子渔便如回家一般踏入千刃堂。
当初在山上见的第一面,子渔暗暗对姜焱凌使了个真言术,此乃海族秘术,能让对方对自己十分坦诚,敞开心扉,并且手法隐秘,不会引起警觉。
这几天姜焱凌对子渔知无不言,待他如自己兄弟,多半便是这真言术的功劳。
刚刚在山下,子渔对剑萝也用了此法,令她吐露对姜焱凌的种种不满和矛盾。
千刃堂内,姜焱凌并不在主座上,殿中烛火昏暗,空无一人,想是姜焱凌酒劲未尽,又睡觉去了。
子渔一人在殿中踱步,仔细思索这几日获得的线索。
为避免日后的灭世战争,首先要稳住不周山底的封印,封印一定不能破,据未来的影像来看,妖魔大军的绝大部分兵力都在封印之下,还有那个杀掉巨灵神的穹兵,实力可怕,也要提防。
未来这场战争的主导,现在看来倒是最令人放心的那个。
他的执念……他的执念自二十年前蓬莱一行后,就都没有继续了。
昆仑神女,虽还是他的遗憾,但他并未继续那场报复行为。
剑萝剑方姐弟,似乎是他善良的开始,可却也被他用某种方式推开。
他现在似乎处于一个自我反省的迷茫阶段,至于日后发生何事左右了他的选择,昆子渔即便能探他神识,也是看不透的。
苦思冥想,他的思路又陷入死路。
“你要是再变成鱼,我可就把你送上餐桌了。”姜焱凌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冷不丁吓了子渔一跳。
千刃堂大门突然紧闭,两侧火焰陡然升起,映着子渔额前的汗珠。气氛一下变得令人恐惧,子渔现在比初来乍到时还要害怕这个地方。
姜焱凌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主座之前,虽还是和从前一般看似慵懒地支着头,但眼神凌厉,不怒自威,像两把刀子把子渔剖开,令他的想法无处躲藏。
这一突然变脸,令子渔想起来他可是天下妖魔的王,主导无数场妖族进攻的战争领主,怎会真的是一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昏君?
“现在,咱们的交易接近了尾声,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轮到你告诉我了。”
交易?难道姜焱凌这几日的坦诚,都是一场交换?用他的秘密换子渔的秘密。
“告诉我,天庭准备联合多少神仙进攻我不周山?何日起兵?又是怎样布局?”
“什么?不,不论是海族还是天庭,都没有要进攻不周山的计划,我来找你,真的是想改变未来!”子渔急忙辩解道。
“我对你全盘托出,难道还能让你活着离开?要么留下秘密,要么留下性命。”姜焱凌扶着王座上的兽首,如一只盯着猎物的猛虎,随时准备扑杀。“你太天真了。鱼兄,我曾见过两军对峙,一方以士兵失踪要入城搜查为由挑衅,你,不过是诸神迷惑我的棋子。”
子渔害怕地退后一步,装的,全都是装的,姜焱凌这几日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都不是他的本来面目,现在这头蠢蠢欲动的野兽才是。
好可怕的人,很难想象,不久前还和剑萝姐弟打闹的姜焱凌和现在的是同一个人。
虽然害怕,但子渔还是想到了辩解之法,道:“你的命格对应七杀星灵,与天道运转紧密相连,若是轻举妄动,反而容易酿成大祸,若是真的有施展强攻从而一劳永逸的能力,他们在上千年前为何不把蚩尤族赶尽杀绝,还要牺牲战士换来一个不稳固的封印呢?正是因为天道因果循环,世间万物一环系着一环,一步错步步皆错,无人敢轻举妄动,只能深入其中,寻全解之法,这也是我为何来此的目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来找你了解整个因果吗?因为我觉得,你的血脉没有决定你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住口!”姜焱凌听他重提神女对他说过的话,一怒之下左手猛地用力,座椅裂开一条缝,裂缝从地面蔓延到墙上,伸向顶部的沙漏,轰隆一声巨响,沙漏掉下砸在子渔面前。
“神族不配提她……!”
“魔剑凝寒淬明明能破坏世间一切结界,解开不周山下封印,但你从未这么做过。”
姜焱凌站起,一挥手就令沙漏又飞回屋顶装好,他慢慢走向子渔,见他眼中已无惧色。
子渔的一条小命全都赌在了姜焱凌的一念之间,赌他没有把昆仑女神带给他的光明埋没。
“没人告诉过你真言术用得十分拙劣吗?下次别用了。”说罢打开了千刃堂的大门。
子渔被说得脸红,他背地里的小动作居然全都被发现了。
姜焱凌望着门外的天,收起一身锐气,道:“要我帮忙倒也可以,只是我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
子渔看向他,对方看着天,眼中满是怀念。
此刻,没有真言术加持,他也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或者说,想谁。
“我不许没把握的承诺,你心中所想,我可能找不到,但世间因果皆有迹可循,你过去三百年走过的路,完全有悖于你的初心,你迷失了自己,所以才寻不到心中珍贵之物。”
姜焱凌不语。
的确,他现在的样子,不是她想看到的。
今夜不周山的天空居然有星星,这里时常乌云满天,连太阳都未必能见到,居然能看见中原才有的星空美景。
两人看着星空,心情愉悦了一些。
“看一会儿再走吧。”
话音刚落没多久,天上打了两声阴雷,乌云飘了过来,星空就如那昙花一现。
两人还很尴尬地抬着头,心情复杂。
“这云……一会儿会散开的吧?”子渔试探性地看向姜焱凌。
姜焱凌极其不满地叹了一句,以作回答,便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