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焱凌回到密阳县客栈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顾云清和凌珊应已早早睡去了。
他们很奢侈地开了三间上房,皇帝赏他们的奇珍异宝过于丰厚,便再也不用将就度日了,凌珊把钱袋子响当当地往掌柜面前一拍,几个客栈伙计屁颠屁颠地伺候他们大半天,连洗澡水都给亲自端进屋里。
凌珊体会了一把千金小姐的待遇,她开始幻想,是不是那些王公贵族出门,总能享受到那些谄媚奉承的目光。
两个年轻人今晚应该能睡得很好,姜焱凌尽量压低步子从走廊上走过,可是当他路过凌珊房间时,余光瞟到了门缝后面从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
凌珊特意问店家要了一个赏月方便的房间,她从小生活的暗洵镇靠近不周山,总是乌云密布的,看不到月亮,所以她出门之后,特别喜欢赏月。
姜焱凌突然思路一转,停下了脚步。
凌珊自小怕冷,按理说睡觉的时候不应该开着窗户才对,而且,她不似顾云清一般大大咧咧,房间的门一向关的紧,怎么会露一条缝?
就这么一个异常的想法,姜焱凌又倒了回去,轻轻用手指将门缝拨开,朝里面张望。
偌大的床上,竟然空无一人,连被子都叠的整整齐齐,好像压根没人住过。
姜焱凌吃惊,一把推开房门,房间内的陈设都未曾动过,没有丝毫打斗痕迹,窗户大开,他快步走到窗边,隐约嗅到一股妖气。
他又转往顾云清的房间,发现这小子也不在房中,床上被褥很乱,像是着急离开的样子。
姜焱凌一时思索不出因果,他走之前特地嘱咐两人,如果这次他离去时间长了,等他回来再做打算,两人听的时候也是百般答应,没有任何抗拒,怎么这才半天不到的功夫,两人又齐齐消失了?
这时候,他又嗅到了刚刚凌珊房间里那股妖气,还有一丝欲盖弥彰的狐狸骚味。
走廊尽头客房紧闭的房门内,五个黑衣人躲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出,一人大着胆子从门缝中窥视走廊中的情况。
那五人各个蒙面,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根本认不出是何身份,亦或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他们接到命令,用迷香迷晕了那间客房的红衣女子带走,将另一个追来的青年甩掉后,他们急忙回来布置现场,上面吩咐过,要将线索引向九尾狐族,令那个魔头和手下妖族结怨。
可是他们低估了姜焱凌的赶路速度,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个上面嘱咐他们要万分警惕的魔头和他们就隔着两间房,他们紧张到发抖,生怕一不小心弄出动静,暴露行踪,招来杀身之祸。
那可是毁了他们总坛的魔头,仙门三百年的噩梦。
隔壁房间没动静了,从门缝里看去,也没看到姜焱凌出现在走廊,也许是看窗户大开,从窗户离开寻找线索了?
五人仍是不敢动,以那人的感知,起码得走远了他们才安全。
越是紧张,越是散发出恐惧的气味。
寂静的夜,被一声轰鸣撞破。
房间侧面的墙被烈焰轰开,被冲击力吹飞的五人,惊恐的五双眼睛倒映着姜焱凌黑暗中冒着火光的双眸。
凶狠阴戾,索命梦魇。
五人分别吐出鲜血,齐齐撞穿客栈房间的墙壁,摔到外面的街道上。
姜焱凌从被轰得稀巴烂的房间内走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袭向其中一个蒙面人,对方慌忙之中刺出一剑,却被姜焱凌一把扭断了手腕,还被扼住了咽喉。
他定睛看向那人手中利剑的剑格中间,有一缥缈的云朵标记,他突然睁大眼眸,杀意大盛。
这是灵山派弟子的专属佩剑!
“灵山派司云阁?呵,很好。”姜焱凌眼中似要冒出火焰,手上一紧便夺走了这黑衣人的性命。
另外四个蒙面人见事情败露,慌忙御剑逃去,姜焱凌岂能放过他恨之入骨的灵山派人,只见四个身影飞进密阳县令府中,像是突然进入某种幻术中,没了身影。
想是在县令府上时对方先行识破了他的身份,便掳走顾云清和凌珊,用现场的狐狸骚味和妖气祸水东引嫁祸于九尾狐,也许是没想到他回来的如此之快,布置完现场没来得及撤离便撞上了。
他未曾多想,飞入县令府,一踏进府门,胸口的青色玉佩突然发出了亮光。
姜焱凌刚刚被杀意冲昏了头脑,此刻被玉佩的反应惊醒,停下了脚步,又变得谨慎起来。
玉佩发出耀眼的青光,如黑夜里的一颗星辰落进了院子里,同时还发出细小的嗡鸣声。
面前的府邸和院子,如镜花水月一般破碎了,变成了另一番景象,深邃的黑夜,燃烧的烈火,满地的尸体,连血腥味都是那样真实。
凌珊自有了赤田暖玉之后,便把那两块合二为一的玉佩还给了姜焱凌,毕竟是他思念之人留给他的东西,如今戴在他身上,倒恰逢时机地提醒了他。
幻境,须臾幻境,姜焱凌知道这么个幻术,这是仙门五绝联手研制出的一种专门克制妖族的幻术,因妖族普遍心智尚浅,难以分辨虚实,所以这种幻术常常能迷惑妖族视听,混乱其五感,不分敌友自相残杀。
须臾幻境对于九黎一脉最致命的点在于,不论兽族还是妖族,平日几乎不修身养性,任其释放天性,心志比修仙之人要松懈许多,这种幻术又往往能窥探到人内心最薄弱的之处,攻心之术防不胜防。
姜焱凌脚下,那些倒在火海中的灵山派人,突然一个个爬了起来,身披着火焰,烧焦的面目狰狞非常,还挂着头上留下的污血,僵硬地伸开双臂,朝姜焱凌走来。
但是他已经是这天下最恶之人,又怎会害怕这些张牙舞爪故弄玄虚的妖鬼呢?
姜焱凌身体里爆出一股力量,把这些摇摇欲坠的活死人震了个稀巴烂,飞回身后的大火里烧了个干净。
“你还我命来——!”从火焰里传出冰冷恐怖的鬼嚎声,拖着长腔,似有百般的冤屈要申诉。
姜焱凌面色冷静,毫无惧色地一步步走向熊熊烈火,冷冷道:“你们既称我为恶人,那我就赢得你们的憎恨,合情合理……”
他虽手上沾满灵山派弟子的鲜血,但却是问心无愧,根本就不怕冤魂来索命,这大火在他一身正气面前,竟也步步后退,伤不到他分毫。
胸前明亮的玉佩,再次维护了他的理智。
可是下一刻,场景再次变换了。
姜焱凌突然感到胸口一股沉闷,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下,他这一副躯体,已经很久没感受到伤痛的感觉了。
脚下突然腾空,一呼吸,眼前突然冒出几个气泡,他一下便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海里。
他不可抑制地惊慌了一分,差点便呛了一口水。世人从不知晓,甚至连狱教中的几个亲信都无从得知,无人能敌的姜焱凌,最怕的居然是水,准确来说,是深海,身处于深海,无处可依的那种境地。
须臾幻境,还是察觉到了他心中最害怕的东西。
玉佩青光大盛,似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心志剧烈波动,他极力克制自己的不安,但是围绕着自己的海水太过真实,不论他怎么劝说自己这是幻境,他都不敢呼吸,生怕喝进去海水然后窒息。
他双臂发抖,在无边无际的深海中到处寻找着出路。很快,他看到了眼前有一个人影,在慢慢朝自己移动,他的眼睛睁大到了几乎要撕裂眼角的程度。
体无完肤的昆仑女神,被一根根沉重生锈的锁链束缚着,纤弱的身躯几乎要被那比她腰肢还要粗的铁链给勒断了,姜焱凌瞳孔猛烈震动,一股不可抑制的盛怒从他心底爆发出来。
司云长老和热海长老站在须臾幻境之外,望着幻境内的一片混沌,还不知这魔头在经历怎样的骇人场景。
反正他俩体验幻境真实度的时候,可是互相搀扶着才走出来,蚩尤一脉心志不如修仙者坚定,这魔头就算疯在里面也不奇怪。
可是那一片混沌的幻境,却突然亮起了火光。
还未等他们看清楚,突然整个县令府邸比那白昼还要明亮,伴随着一声轰天巨响,前院顿时成了一片火海,两人被一阵热浪冲得不知道撞烂了几面墙,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前厅的整个屋顶碎了一半,另一半染着熊熊火焰倒着扣在后花园的草地上,把一地花草全都点燃了,热海长老先醒过来,重重吐了一口血,支着拐杖刚要起身,只听见身旁刮过一阵劲风,有人一脚重重踩向他的脊椎,生生把他的腰给踩断了。
姜焱凌怒目瞪着脚下惨叫的老头,咬着牙道:“窥探天机之人,罚你一双眼睛真是便宜你了!”
热海长老,能从灵山热海之中看到这世间哪怕最隐秘的角落,如果不是那一任热海长老,自己如凡人一般在御龙关生活,怎会被灵山派人找到?
不说罚他一双眼睛,就是让他粉身碎骨,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此时,司云长老颤颤巍巍从废墟里爬出来,看到那踩在热海长老枯槁身躯上之人的面目时,他心中大惊,火光映着姜焱凌的清晰样貌,竟是额生双角,眉心印着火焰,简直就像……
就像神话中的蚩尤一样!虽然没有兽族的躯体和狰狞的面孔,但那一对角,可以说是十分神似了。
司云长老呆滞过后,抄起地上一把长剑刺向姜焱凌。
但他被刚才那爆炸震伤了脏腑,此时动作也不稳,刺到一半便被姜焱凌察觉,连武器都没使出,回身一掌便打断了剑刃,另一掌重重拍到司云长老胸口,他喷着鲜血飞出,几近丧命,半空中又被姜焱凌一股力量吸了回去。
他掐着半空中垂危的老人,一个念头就可以让其丧命,可是突然,他的面前闪过了一个清冷女子的空灵容颜,有如梦境一般,一闪而过,一句慌张的忠告传入他耳朵。
“不要!”
姜焱凌手上动作凝滞了,他惊讶地看着手上的司云长老,准确来说是看着那个消失的白衣女子。
是她吗?真的是她在看着自己吗?这美妙嗓音发出的忠告,仿佛真的劝服了他。
“不要成为他们眼中的你——!”杜瑶光的声音在他耳边徘徊。
他犹豫过后,突然怒从中起,对着根本不在眼前的女子怒吼道:“杜瑶光你给我闪开!并非我滥杀无辜,是他们本就该死!”
他被幻境刺激,熊熊怒火正不可抑制,竟狠下心,对着曾承认他仍拥有善良的女子怒喝。
他的眼前,再也出现不了杜瑶光的绝世面容了。
可他兀自对着空气喊道:“他们害我颠沛流离,他们将我赶入深山……他们挑断我手筋脚筋!宁可冒着被阴气噬体的风险也要对我赶尽杀绝!这样毫无慈悲之人,你也要当做是你的仙门同僚吗?回答我杜瑶光!”
他神志不清,无比期盼着杜瑶光能真的站在他面前,回答他的问题,肯定他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可是她没有,那终究只是个幻觉,或者说,那个美丽女子已经被他的满腔怒火吓走了,不会回来了。
姜焱凌突然感到一股失落,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怪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也不希望和这样的人成为同道中人,对吧?好,我懂了,所有恶事,还是要我来做……”
他一手刺进了司云长老的胸膛,如此简单地便终结了一个仙门长老的性命。
他的心志稳定下来之后,额上的双角消失了,望着满院的烧焦的破败,他却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
而是失意,深沉的失意,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到底不是真的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