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轻轻摇晃着,晃动的车灯亮着,车轮的轧轧声使人昏昏欲睡。全身伸得直直的,脱下泥泞的靴子,卡尔满意地叹了口气,再不觉得有什么负担;知道自己的生命没有危险,死神已经离得很远很远——这太惬意啦!听着车轮一下一下的轧轧声,特别快悦:因为车轮每转一圈,火车头每拖一步,就会离那个冰冷的地狱更远一点。
在迷糊中,在眯着的眼睛里,他看见两个身影站在车厢门口,在谈论着什么。
“我让你小声点!”一个人压低声音叫着,“我们不需要整趟列车都听我们的谈话!”
“但是下士,我的兄弟……他们说在切尔尼戈夫附近找到了他。但是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士兵。你该庆幸你还活着。现在,闭嘴!”
又出了什么事?哈尔科夫?算了,反正又不是说他,门口站的也不是伊万,理这么多干嘛,尽是烦心事儿。卡尔翻了个身,背对着车窗,又睡了过去。法国,这个词本身就如同暖洋洋的毯子、婉顺的圣母的怀抱……不再有在严冬中为了取暖而挤在一起度过的无休止的夜晚;不再有饥肠辘辘——为了一小块掺木屑的冻面包而大打出手;不再有向上帝祈祷下一次战斗不会是他们的末日的时刻了。他们要去法国后方休整了。
不知过了多久——卡尔没有计算总共在火车上度过了几天——火车到达站台,哐当几声停了下来,喷出蒸汽,暂时遮挡住了他窗外看到的景色。其他士兵爆发出欢呼声,口哨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车厢里。
在去往法国的路途中,彼得这个天生的故事大王,老是在他耳边绘声绘色地描述连绵起伏的葡萄园、布满咖啡馆的香榭丽舍大街,以及头发像落日一样红的漂亮法国女性。总之法兰西就是比苏联好,哪里都比苏联好,听战友一顿废话总比听抱怨声好。不过现在滔滔不绝的废话没有了,抱怨声也消失了,真是棒!
“法国!战友!休整!”
汉斯,他的好伙伴,不知道哪学来的习惯,又拍了一下卡尔的背。“再也没有该死的俄国佬了!”
卡尔笑了起来,他眼下的黑眼圈暂时被遗忘了。汉斯总是阳光灿烂,他的乐观精神一直是卡尔娱乐和烦恼的源泉。他开玩笑地推了汉斯一把。
“慢点,你这个笨蛋。在我们下火车之前别弄断了我的脊椎。”
火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士兵们蜂拥而出,原野灰的军服像潮水一样涌上了站台。空气中似乎带着一种陌生而甜美的香味,也许是花香或某种水果香。法国人们从远处观望他们下车,一个个都愁容满面,估计是不欢迎他们到来。愚蠢的法国佬。
“嗯,这里真不一样。”汉斯为了防止走散,手抓住卡尔,环顾四周。
卡尔咕哝着表示同意。他现在不太爱说话了,虽然早就是这样了。东线战场持续不断的压力已经对他造成了影响,让他脾气暴躁,而且一点就着。但是看到干净的巴黎大街和没有被轰炸的建筑物,对他来说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突然,一个带着口音但出人意料地友好的声音穿透了吵闹。“嘿,士兵们!欢迎来到法国!”
一位高大的法国士兵站在他们面前,笑容可掬。他穿着皱巴巴的制服,上面饰着勋章,甚至还有几个小补丁。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们安顿下来,”法国人继续说道,他嗓音清亮。“有什么问题吗?”
德国士兵们警惕地交换着眼神。这个喧闹的法国佬,一副自以为是的臭架子,竟是第一个来迎接他们的人?
“吃的在哪里?”终于有人叫道。
法国人的笑容更大了,嘴巴咧得很开,有一种谄媚的感觉,卡尔鄙夷地盯着他。“就在这条路上,伙计们!你们肯定饿坏了。”
他领着他们穿过车站,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与卡尔习惯的灰色单调不同,法国的建筑物有着漂亮的蓝瓦屋顶和锻铁阳台。
这位法国士兵自我介绍为皮埃尔中士,他指出了地标,并向他们询问了他们在东线战场上的经历。卡尔落在后面,那个法国人皮埃尔,带着他训练有素的微笑和轻松的语气,在他的脑海里敲响了各种警钟——法国佬一定是在蓄谋对他们做什么坏事!
“你们在那儿打过一些艰苦的仗,”皮埃尔同情地摇了摇头,“我们很高兴你们成功脱险。”
“我们只是做了我们必须做的事情,”汉斯抢先回答道。
卡尔在心里嗤之以鼻。对于汉斯来说,这是个很容易说的事儿,他周围有朋友,还有和蔼亲切的家人在等着他回去……而他呢?什么都没有,回家后迎接他的是冷眉冷眼。
皮埃尔带他们来到了一座大楼,在里面,他们领到了干净的制服和看上去是一辈子都吃不完的体面食物。面包,奶酪,黄油,肉,还有新鲜的水果!卡尔对祖国感到一阵感激。
食堂里,场面是一片欢乐的混乱。士兵们把食物堆在盘子里,一边吃一边开怀大笑,闹闹哄哄的,真不像样。卡尔抓起一个托盘加入了队伍,独自一人。
在长途跋涉之后,谈话声和其他杂音令人难以忍受。对片刻安宁如饥似渴,无法逃脱这里,他试图无视他们,专注于往盘子里堆食物:几片厚厚的、抹了蓝莓果酱的面包——酸甜的果酱有助于开胃,一块黄油,还有一颗闪亮的苹果留着以后吃。饿太久了,不适合胡吃海喝,他也没什么食欲,所以他只拿了一些。那些饥饿像恶心的老鼠一样咬着他的胃,这是他在东线期间的常伴。
在他对面,汉斯已经坐在一张桌子旁,托盘里堆满了食物。他推推他旁边的人——一个圆脸又满脸雀斑快乐家伙,指了指他旁边空着的座位。
“嘿,给卡尔留个位子,好吗?”汉斯大声说道。
那个圆脸的人,他早些时候自称托比亚斯,笑咧咧地“啪啪”拍了几下他右边的座位。“当然可以,战友!人越多越开心,我说!”
卡尔不习惯拒绝别人,再说了那个家伙说得的确没错。他把托盘举向汉斯的桌子。头顶上的白灯给现场投下了一片冷光。
“谢谢。”他滑进托比亚斯身旁的位置,小心地把托盘摆放在桌上。面包看起来是真的,不像他们吃了许久的那种掺了大把木屑的面包块。他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着小麦的甜味。
“所以,卡尔,”托比亚斯热情洋溢,甚至连他名字都叫上了,而不是叫他的姓,真是没礼貌的家伙。“你来自北方吗?还是西部?杜塞尔多夫,也许?”
是慕尼黑,傻瓜。“慕尼黑。”他答道。
“慕尼黑吗?我的表弟亚历山大,他在马克斯沃施塔特附近驻扎。也许你认识他?”
“也许吧。慕尼黑地方很大。”
他没有心情闲聊。那灯光似乎在他的太阳穴上跳动,那里已经突突地疼着。他要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的食物上,每一口都是对他胃里阵阵饥饿的一种小小的胜利。要什么时候吃苹果好呢?他用右手拇指轻轻抚着那颗色泽鲜艳诱人的苹果。
“喂,托比亚斯,”汉斯大吼,他的声音在喧嚣中几乎听不到,“你以前吃过法国奶酪吗?据说它很臭,就像泡过氨水的陈年袜子!”
托比亚斯的雀斑脸扭成厌恶的表情。“啊,听起来真糟糕,汉斯。”
“别担心,”汉斯摸摸下巴,一副在思考的样子,“他们可能也有正常的东西。比如……呃……”
臭袜子?吃饭的时候怎么能聊这种东西?多想一下都感觉不妥。卡尔吞下口里的面包,发言了,“即使有,它也不会比香肠和酸菜好。”
“哎呀,就是这个!香肠和酸菜,这就是我们所缺少的!”
“……”
“卡尔,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文静了?”
卡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托盘,红苹果突然变得没什么吸引力了。“我想我刚才见到的喧噪足够让我‘享用’一生了……”
“你还好吗?”汉斯追问着,注意到卡尔退缩的态度。“还在为坐火车感到倦怠吗?”
卡尔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包,他吃完了。“在想一些东西而已。”
“在想什么?”
“在想家。”卡尔又扯了句谎,这个词在他的舌头上感觉很陌生。
“啊,家!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我的艾丽卡了,”汉斯梦幻般地说,一张相思病患者的傻笑浮现在他脸上。“你知道,她一直在给我写信。她说她一直在学习烤一种新蛋糕。一定是苹果蛋糕!我想。”
卡尔的坏朋友——嫉妒——再次袭击他。他没有艾丽卡在等他,也没有温暖的家可以回去。只有一所冷冰冰的、称不上家的屋子,还有同样冷冰冰的家人。他挑了挑苹果,多汁的水果正瞪着他,痛苦地提醒着他所缺乏的一切。
托比亚斯没有意识到卡尔情绪中的暗流,继续喋喋不休。“我的兄弟,他曾经给我写信,说柏林有一家面包店。他们有奶油泡芙,像空气一样轻盈,里面装满了最美味的蛋奶沙司……”他十分突兀地停下,在想着什么。“哎哟还有还有!我的家乡有最好的苹果园。我妹妹,她一直在说今年的苹果丰收。显然,它们是有史以来见过的最甜美的苹果。”
卡尔突然生气起来。“比这些多汁吗?”他用手势指了指盘子里的苹果,完美的红皮上有一个小小的棕色瘀伤。
“也许不是,”托比亚斯承认,“但它们是她的,你知道吗?这让它们变得特别。卡尔!战争结束后你要来看我,我会用新鲜的苹果把你塞得动弹不得!”
汉斯喜眉笑眼,手撑着桌就把身子倾过来。“听起来像个计划,托比亚斯!我们都可以一起去。一个盛大的战后团聚野餐!”
一张无忧无虑的野餐画面,周围环绕着朋友和欢笑,在卡尔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感觉像是来自不同生活的一个场景,一种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得的生活。
“不要做出你无法兑现的承诺,汉斯,”卡尔的坏脾气突如其来。“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都能活到战争结束。”
汉斯的笑容消失了。“拜托,卡尔,”他用更柔和的声音说,“不要那么消极。我们现在在法国,远离了那个不毛之地。我们必须期待一些事情,对不对?”
“……抱歉,各位。”卡尔霍地站起来。他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食堂,逃离这没完没了的闲聊,逃离他周围的那些快乐面孔。“我要走了。”
“行,当然,卡尔。你上哪儿去?”
“只是去……透透气,”卡尔嘟囔着,已经朝出口走去。
在脱离食堂的闷热之后,凉爽的夜风就像一记耳光。他远离建筑,繁忙的街道上充满了陌生的景象和声音。他走着,军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声,满月为眼前的景象披上了一层空灵的光辉。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来“挑衅”他?那一张张面孔突然变得面目可憎,他恨极了他们,恨不得立马把他们全部杀掉,那笑容那声音那张脸,统统都是恶心的玩意儿,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跟他们交谈了这么久……人们使他感到厌烦,他急切地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
“喂,士兵!你要去哪儿?”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卡尔立即转身,一位高高壮壮的德国军官站在他面前,双臂抱在胸前,脸上带着愠色。
“只是散散步,长官。”他敬礼。
“不要走得太远。我们可不想你迷路,是不是?”
“不,长官,我保证不会的。”
军官又打量了他片刻,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很好。现在去休息吧,士兵。我们明天还有工作要做。”
卡尔再次敬礼,当他转身要走时,他瞥见那名军官用眼角余光瞅着他。被人注视、被评判的感觉加剧了他的怒气。
他进一步退进了街道迷宫中,城市的灯光模糊成色块。每一步都是踏得那么重,好像脚底踩得不是地板,而是他所憎恨的人的脸。
突然,一阵旋律在空中飘荡,这是一首令人难忘的美丽小提琴曲。被音乐吸引,他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谁大晚上的搁那拉小提琴呢,扰民不知道吗?他抱着这个想法大步走向声源,到达一家昏暗的小咖啡馆,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弓着身子坐在小圆凳子上,背对着他。音乐从那指尖流淌而出,编织着一个忧郁和渴望的故事,不过引不起处于恼怒状态的卡尔的共鸣。
他一把推开了玻璃门,门铃声让小提琴手抬起头来。一个有着栗子色长发和祖母绿眼眸的年轻女人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