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芙也很敏锐，只是湛淮晏的目光收的很快，她没来得及捕捉，只心里多了一分警惕，边引着湛淮晏走到诊治的地方，边询问，“你是来给孩子看病的吧？”
要是大人来看病，不至于在下着暴雨的天气里，抱着一个孩子来。
在这样的天气来了，应该是急症了，但男人并不急于把孩子给他们看。
半芙就按照正常流程来，示意湛淮晏在案台前的凳子上坐下。
她坐到案台后，取出纸笔，“出示一下你的腰牌。”
湛淮晏这一路都是隐藏身份而来的，腰牌和通关文牒之类的，提前就伪造好了，把腰牌取出来递给半芙。
腰牌上面有他的姓名和出生地身份职务等，半芙在纸上登记，“白公子看起来像是读书人，是从北庭那边来的，听说北庭正在打仗。”
两年的时间，在这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即便宋令凝医术高超，也没能做到名满天下。
而且宋令凝这个在岭南的医馆才开三个月，过去只有那么两个慕名、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寻找过来求医的。
平日来医馆看病的，基本上都是本地的。
半芙的日常工作就是负责接待，已经认识来看病的街坊邻居了。
对方会跟她话家常，半芙融入到市井里，也跟他们很热络。
而从外地来看病的，因为宋令凝情况特殊，所以半芙会留意几分，在话家常中就把对方的底细摸清楚了。
湛淮晏确实把自己打扮成了出生书香世家的公子。
或许是因为皇宫埋葬了他的阿凝，同样也是他的坟墓，出了京城后，加上这一路都对小太女倾尽了温柔，靠着喝凝神静心的药汤压制，看得全是经书，经常捻腕上的佛珠，还游山玩水。
所以他整个人平静了很多，能把暴戾嗜血和九五之尊的威仪完全收起来。
“我在路上才得知朝廷的军队击退了北庭王，北庭王带着残余兵力，败逃到了西边的奉元城（西安）。”湛淮晏低垂的视线，落在半芙写得字上。
他记得半芙的字是阿凝手把手教的，如今半芙不仅会写很多字，且颇有阿凝的风骨。
半芙听出湛淮晏语气里的几分担忧和叹息，看向被斗篷裹着，只露出半张脸的小太女。
粉团子的眉眼轮廓让半芙心里震了震，以至于神色都有些异常，“白公子，你抱得是你的女儿吗？你们父女二人不太像……”
平常人没见过小太女，所以湛淮晏过来岭南这个偏远地区，并没有遮掩小太女的容貌。
谁曾想，碰到的是阿凝曾经的陪嫁婢女。
虽然小太女像他多一些，但肯定也遗传了阿凝的眉眼轮廓。
湛淮晏精神状态正常的时候，反应那不是一般的快，刚刚提及北庭王宋令虞时就铺垫了，“我女儿初初随了她母亲的长相。”
“你知道权倾天下的宋丞相吗？初初的母亲是宋家的旁支嫡女，按辈分，初初应该喊宋丞相一声外祖父。”
“实不相瞒，我白家是小丞相的属臣，正因为有我白家跟小丞相里应外合，小丞相当初才能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北庭。”
湛淮晏一个皇帝，伪造谁的身份都很简单，且旁人查不出来。
他借用的北庭白家公子的这个身份，确实跟宋家有姻亲关系。
小丞相是不是真的被湛淮玦劫持了，先不论，人人都知道小丞相一开始就是湛淮玦的属臣，跟湛淮玦是一伙的。
那么小丞相在湛淮玦手里，湛淮玦就能让白家跟他一起造反。
所以半芙会信这话。
“华神医，你可不要因为我是乱臣贼子，就报官让人抓我，其实是北庭王让我来找你的，我手里有北庭王写得一封信。”湛淮晏临场发挥。
他是谁？
天纵奇才的帝王，不疯魔的情况下，阿凝曾经的婢女不蠢不假，但跟他斗，他完全是碾压式的秒杀。
何况“敌”在明，他在暗。
他这番话是在试探半芙。
要是半芙得知他这个白公子的妻子是宋家人，跟小丞相造反，半芙不仅不害怕不报官，反而会优待他，更关注小太女的病情，那就说明，很有可能半芙现在的生活是宋令虞给的。
当初阿凝死后，他没管半芙和又竹两个陪嫁婢女，默认阿凝把二人托付给了哥哥。
结果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半芙，她还成为了神医。
他得摸清楚了半芙现在的底细，才能让她给小太女治病。
毕竟不是谁都能给小太女诊治的，民间召来的大夫那都是经过层层核查的。
现在他对其他的事全都不在意了，唯独重视小太女的种种。
后来，他感谢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重视，才能即兴发挥，在无意间，抽丝剥茧查出惊世骇俗的真相。
皇室张贴的告示已经到岭南了，但皇室不怕引起动乱，不惜称给暴君治病。
而宋令虞败逃到奉元，刚在这里开医馆的半芙他们，并没有收到宋令虞的来信，所以不知道皇室真正生病的是小太女，更想不到暴君会亲自带着小太女千里寻医。
暴君那一头银发就是身份的标志，这个男人墨发如绸缎，气质文雅平和。
半芙摩挲着湛淮晏的腰牌，对湛淮晏的话相信了大半，保持着仅剩的防备，“那你把北庭王写得信，拿来给我看看。”
“我去给你拿，你先帮我抱一下孩子。”湛淮晏把小太女交给伸出手臂的半芙，就转身出了医馆，回到马车上。
湛淮晏铺纸提笔，压着每次想到小丞相要自我惩罚的冲动，额头青筋微抖，紧咬牙着，模仿小丞相的字迹，写了一封信。
之后湛淮晏用火把墨快速烤干，装到信封里，密封住。
出去的时候，他故意让信淋到一些雨水，混淆成这是写了很久的信。
湛淮晏甚至还拿出了宋令虞作为信物的一块玉佩，半芙一眼就认出来了，把小太女递回给湛淮晏，接了信后打开。
的确是小丞相亲笔。
主子在信里说白公子是她的堂姐夫，初初因为看到有人被砍头而吓掉了魂，她就让堂姐夫千里来岭南寻医问药。
主子当然不会告诉白公子华神医是她的妹妹，所以没在信里提起妹妹，也正常。
湛淮晏感觉到半芙对他的防备消散了，便温和询问，“现在可以请华神医给我女儿诊治了吗？”
半芙收好信，对湛淮晏摇了摇头，“我不是华神医，华神医前段时间去游历了，也为了找寻一种那个地方才有的药材，归期未定。”
“你女儿也不是急症，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不如你先在城里安置下来，等着华神回来的同时，让我们医馆的其他坐堂大夫，先给你女儿看看？”
湛淮晏心里的诧异又多了一分，对半芙颔首，抱着不言不语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的小太女，坐在凳子上等了一会儿。
半芙就把坐堂大夫请过来了。
湛淮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超强的记忆力和洞察力，让他仅是一眼，就认出了变化很大的坐堂大夫。
当初在威虎寨，林静微叛变，投靠了宋令虞。
林静微就跟着宋令虞了，林静微在岭南时，把当地官员送给小丞相的美人，收为了徒弟。
面前这个女大夫，就是林静微的徒弟之一。
当初他还吃了醋。
所以，华神医其实是林静微？
要真是林静微那个癫妇，他就更应该好好查查了，也要看看这里到底有多少老、熟、人。
他可没有忽略半芙对身份来历不明的人的戒备，探查他的底细，就跟隐藏身份的他一样，半芙肯定是为了隐瞒什么，心里有鬼。
宋令凝的徒弟之一罗氏，对小太女望闻问切，足足两刻钟的诊断过后，说出的话跟陈太医他们一样，药物加上心理治疗，不是一朝一夕能好起来的。
过去半年太多的大夫给小太女诊治，次次湛淮晏都抱有那么一丝希望，但一次次比一次绝望。
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着华佗在世之称，可能还是华佗传人的华神医，结果没见到人。
湛淮晏的身躯晃了晃，情绪有些不稳，竭力压着没让自己露出破绽，唯有抬起的眸泛着血红色，嗓音沙哑，“有劳罗大夫先开一些药给我的女儿，我等着华神医回来再看看。”
罗氏感觉到半芙对这个白公子的态度恭敬，再通过小太女的眉眼轮廓，猜测白公子应该跟自己的师父沾亲带故。
所以她对小太女也多了几分怜爱，安抚着湛淮晏，“我学医不过三年，医术不精。”
“我师父就不一样了，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你不要沮丧，我师父会治好你女儿的。”
湛淮晏眼中的泪光缓缓散去，让人觉得他的情绪被女儿的病情所牵动着。
身为一个在北庭有地位的男人，却能丢下一切亲自带着女儿，千里长途跋涉来寻医，足以证明他是个难得的好夫君、好父亲。
“初初的母亲生下她后，因为身子亏损严重，没多久便病逝了，我和她母亲生前伉俪情深，所以在她病逝后悲痛欲绝，精神恍惚，一蹶不振。”出门在外，人设是自己立起来的，湛淮晏看着罗氏开方子，那字迹竟然也有几分像阿凝的。
等罗氏把药方子交给伙计，让伙计去抓药。
他把小太女放在自己膝盖上坐着，另一手伸出去递给罗氏，“也请罗大夫给我诊治一番，配个方子。”
小太女经常因为梦魇而发烧，所以湛淮晏这一路自然带了大夫。
不过不是陈太医，而是羽民的一个巫医。
这是他的人。
陈太医现在只会听太上皇和宋崇渊的。
他虽然不在乎是否被架空，但宋崇渊想抢走他和阿凝仅剩的女儿，他当然要带自己人才放心。
他为了小太女，得喝药控制自己的暴戾和随时会发癫的精神状态。
只是巫医开得方子他喝得久了，已经形成了免疫，没多大作用了。
他就找罗氏换一个方子，到时候也看看林静微那个癫妇的医术，到底是不是传言中的那样。
湛淮晏封住了自己的内力，以防止被诊出自己一个书生身手不凡。
罗氏隔着帕子搭上他的脉搏，没诊出千魂引的存在，只诊出他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以至于心脉等五脏六腑都有所损伤，长此以往轻则疯癫，重则暴毙。
“我给你开个方子调养一下，平日你自己也要多控制情绪，修身养性……”罗氏还是那话，等她师父回来，会有更好的方子。
“辛苦罗大夫了。”湛淮晏温文尔雅，即便那张脸并不俊美，但他浑身的贵气，克己复礼，低沉磁性的嗓音，都足以让人心里的小鹿乱撞。
罗氏面红耳赤。
任何人对美色都是一种本能，不自觉地想接近这个男人，这次罗氏没把方子交给伙计，亲自带着湛淮晏去抓药。
湛淮晏得以看到医馆的全貌，很大，每一处都彰显着医馆东家雄厚的财力。
药柜都有三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