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琴琴口中听到季大强那番理论，林妙菡将季大强交给了自己的老搭档——国际上赫赫有名的彩妆大师，亲自为季大强做整体形象设计。
林妙菡将以生日晚宴为契机，向丝梦的合作伙伴，正式介绍女儿。
她拿给季大强的那件礼服并非是宇宙之心，而是星辰与我系列里的月圆。
月圆的部分设计，脱胎于宇宙之心，所以季大强认错也很正常。
林妙菡计划将宇宙之心作为职业生涯的谢幕作品。设计稿断断续续修改几年，实物改了又改，始终无法达到最满意的效果。
季大强那番话，让她不自觉审视自己。
季大强口中的我即宇宙，和她的理念很相符。至于宇宙无需任何装点，却是意想不到的回答。
越想越觉得有趣，林妙菡索性取出了这件尚未公开的作品。
这是她见到女儿后，开始制作的第七版，和上一版的款式不同，她选择了丝毫不凸显身材的直身版型。
小礼服款式对身材更具包容性，面料使用的是传统日月织纹的黑色绸缎，以大量珠绣工艺来展示宇宙的宏奇。
裙摆圈了一排排流苏，流苏配色和图纹结构参考了几种星云，水晶珠串层层叠叠，极具流动感。
林妙菡在库房转悠几圈，为季大强挑选了一双简约舒适的黑色皮靴，做完这一切，她拿上了早计划送给小女孩们戴着玩的芬达石首饰，快乐地走去化妆间。
等她过去时，季大强已经上好妆，脸上妆容清淡，只重点强调了眉眼。
开门瞬间，林妙菡微微一怔。
云家人的眼睛生得相似，都生了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睛，上妆后，季大强看起来有些许刚毅，很像云老爷子。
年轻时，林妙菡跟着云山，和老爷子见过几面。
老人邀请她下象棋，她那时过分年轻，尚不懂得人情世故，没有丝毫留手，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也因那盘棋，云老爷子并没反对她和云山交往，要知道，那时，她不过是赛马场上的一名马工，而她哥哥，是云山的保镖兼球童。
林家是背靠云家起来的，林辩真欠云山的情分，而她，绝不欠。
林妙菡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云白。
云白和云山截然不同。
云山脚踏俗世，是标准的花花公子，而云白，则是纤弱文雅的白衣少年，永远温柔善良。
第一次和云白见面，她拖着网兜从乡下来投奔哥哥。兜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一个破搪瓷脸盆和几件土气的衣裳。
云白站在满是花朵的露台上，发现她杵在花园下，笑眯眯放下小提琴，过来和她打招呼。
“你就是林大哥的小妹妹吗？”
少年穿着整洁柔软的白衬衫，沐浴在阳光下的皮肤，是莹润的玉石，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圈着最澄净的湖泊。
她呼吸一滞，无由来感到窘迫。
搪瓷脸盆上还有一块银锡补丁，是那样扎眼，他一定看见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好像银色的花，我第一次见这样的款式。”他指向网兜。
心在一瞬间狂喜雀跃，窘迫消散，她手忙脚乱地把脸盆取出，递到他跟前。
他仔细端详，如捧珍宝。片刻后，指着那块补丁告诉她，说真的很像银莲花，又说，银莲花是一种坚韧的花。
她听不懂，只觉得面前这张漂亮的脸，正说着漂亮的话。
喉咙很干，很渴，她想要得到他，愿意花光所有运气，得到他。
……
老友的声音唤醒了林妙菡。
“林，你看怎么样？”
林妙菡看过去，银白镜面里，倒映出两张面孔——她从自己脸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都说女儿，在年老时，才会和母亲越来越相似。她将目光转到季大强脸上，凝神细看，心中欣喜，虽说季大强不大像她，但继承了她顶喜欢的五官，她们的嘴唇都很丰满，上嘴唇有一粒肉珠。
“干妈，谢谢你。”
听到干妈两字，林妙菡勉强扯出微笑，为掩饰尴尬，将带来的礼服展示在季大强眼前。
“这件，就是宇宙之心。”
季大强回头看向衣架上挂着的白色裙子，想起自己安慰小巫的那番话，脸颊顿时又烫又红。
她信口开河，作为助理，竟认错老板的作品。
林妙菡始终注意季大强的神色变化，拿出衣服后，心里像被猫儿抓挠。
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作品绝对自信，说不上来，究竟在期待什么，心跳如此之快。
“傲雪，你觉得——怎么样？”
话问出口，林妙菡眼睛一酸。
她想为自己辩驳，她并非是无道德的女人。她带孩子来到世上，是因为，这世界实在太美丽，她想让女儿感受到自己眼中的世界。
赤裸来去的人体，站在宇宙间，极目远望。
花果香甜，大海咸湿，山川辽阔，极光如梦似幻。
绚丽奇幻的色彩，如同神迹的光影，呼在脸上的风，落在皮肤上的雨，黏住手脚的沙土。
一切，都无比美丽。
“我觉得这两条裙子各有千秋。”
林妙菡眼睛一闪，并不满意这回答，她突然发现季大强在自己面前没有从前坦荡。
季大强观察着林妙菡的细微变化，见她眉梢挑动，便知道回答不尽人意，当即改口：“虽然各有千秋，但这件宇宙之心明显更胜一筹。”
后面的话，季大强说不下去，从疗养院出来后，她头脑中反复循环着一句话——人因血缘才是家人吗？
她迷茫于自我定位，恶念盘踞，时时躁动，她想彻底地替代林傲雪——她实在太羡慕这个女孩子。
狂想联翩，她记起多年前，在医院楼道里听到的训诫——只有血脉相同的人才是家人，除了家人，其他人都是外人。
那小孩狂哭不止，一边哭，一边和父母争吵。
季大强当时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只觉得哭声吵闹。
到处都是家人外人，里里外外，父和母之间，还要再分一层里外，做女儿的，出嫁前后，也要分一层里外。
是家人，也是外人，真奇怪。
人为什么不能自己创造家人呢？
创造者主宰所创造的一切，那她所创造出来的家人，是完全属于她的，才不会分什么里外。
哦。她简直是一个伟大的天才。
紧盯林妙菡有一分钟，季大强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准备已久的星星手绳，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颗星星，圈在了林妙菡的手腕上。
为什么是星星呢？
季大强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人去世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和家人团聚。
她不要天上的星星，她要创造地上的星星。
“干妈，很感谢您对我的照顾，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林妙菡抬手抚摸紧贴在手腕内侧的星星，目光一转，又落在宇宙之心上。
“你要不要试试看？”
爱意羞于启齿，或许，羞源于畏和愧。
在两个女儿间辗转，林妙菡也不知道如何做母亲。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养大的，她此生有两个孩子。
这和她遇见云白后，许下的愿望一一对应。
她那时许下两个愿望，一是愿意花光所有运气得到云白，二是要有两个孩子。
现在看，尽管结果并不理想，但也算一种梦想成真。
云白只有过她一个女人，他在她眼前一跃而下，时间永远停留在灿烂的二十岁，她得到了他最好的年华。
至于两个孩子，她丢了自己的，养了别人的，大半青春都扑在病孩身上，她把颂欣当亲女儿养着的，但她的亲骨肉，却被苛责，她现在没有办法安慰自己，造化弄人。
这些话，能说给谁呢？
纠缠来去，徒生烦恼。唯有，不计旧事。
见季大强已换上宇宙之心，林妙菡收敛心神，围住她转了几圈，细瞧片刻，将镶嵌了芬达石的发梳上插在了她的发间，发梳款式借鉴了太阳元素，渐变的颜色排布，看起来好似燃烧的火焰。
林妙菡越看越满意，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迟迟无法交出作品。
因为宇宙之心，是她想要对着女儿，剖开的一颗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