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府,已是深夜,裕王一个人在书房,盯着眼前焚烧的沉香,什么也不做,也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这时候仲青在他的身体里,就会看见他的脑海中完全是一幅接着一幅的画面,非常混乱,非常没有逻辑。
就这样脑子几乎要搅宕机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缓缓地喝了一口案前放着的凉茶,神经清明了些许。
这日子的确也有些难熬,裕王心里装了太多的事,容妃刚才派人过来说了陛下知道四皇子派人给王妃下毒的事,裕王并不惊讶,因为这事本来就是他假借四皇子的名义做的。
自从二皇子在利州出事以来,四皇子的人又不明不白地在二皇子府中被人杀死,裕王就一直担心这事的后续。虽然他知道这事不是四皇子干的,但他猜不透皇兄的心思。无论皇兄是否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四皇子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裕王定下了这个一石二鸟的计划,如果能够如愿让王妃流产,对四皇子来说是有利的,如果未遂,那么让辅仁帝知道了四皇子出的手,心里也会放下一块石头。
虽然辅仁帝有些伤感,但理性上头之后,他会对四皇子给予足够的重视和理解,尤其会感到四皇子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下,这就达到了裕王的目的。裕王知道自己的这位皇兄疑心病有多么严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当他觉得四皇子有失控的趋势,那么对于四皇子的监管会变得非常严厉。这样一来,至少让皇兄打消了四皇子有别的企图的看法,仍然回到了夺嫡这一标准的答案上。
但事实上,裕王的计划并非单纯的夺嫡那么简单。
王妃的消息,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裕王突然有些伤感,想到了很久远的一些事。
那时候他还小,五六岁吧,大哥和二哥都十几岁了,大哥已被册立为太子,但性情却更活泼一些,爱逗他玩,每每把他逗哭,自己还哈哈大笑。那个时候,他为什么这么讨厌大哥呢?就是因为爱逗自己吗?如果自己能早一点懂事该多好。
除了大哥二哥之外,他还有三个哥哥,但他们都是嫔妃生的,只有他们三兄弟才是太后生的,他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们曾经住在一个妈妈的肚子里。每每想起这些,裕王的心情就不是甜蜜,而是有些酸涩。
那一天,大哥说要去碧荷池塘钓鲤鱼,他也要跟着去。大哥就给了他一个小钓杆,刚好跟他很配,他把这个钓杆杠在肩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很威风地样子。那天钓鱼还碰到了一个小姑娘,长得好好看,性格也娇憨,威宁侯家的小姐,后来才知道,那个小姑娘就是淑妃。当时大哥只是说她叫昕瑜,让他叫昕瑜姐姐。
三个人一起钓鱼,只有他最不安份,坐不住,祈祷着鱼儿快来咬钩,大哥不住地扯钓线,一扯就是一条鲤鱼,昕瑜拍着手把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放在旁边的木盆里。他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全是大哥钓的,但他依然玩得很开心。结束后,大哥说要把鱼儿全部倒回池塘放生,他和昕瑜姐姐都求大哥留下一条来自己带回去喂养。
于是他和昕瑜都各自得了一条最小体型的鲤鱼。他养在自己宫里的一个水缸里,那鱼居然一直没死,活了好长时间。他每天都会去喂它,自己去园子里捉了小虫子喂。那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每天都好快活,过得真带劲。
二哥更爱读书,还爱习武,更像一个有责任心的太子。但裕王不喜欢二哥,因为二哥总是很严肃,看见他就皱眉头,说:“怎么手这样脏?又玩了泥巴?还不快去洗干净。”
或者是:“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圣人云:‘食不语,寝不言。’快把嘴角的饭粒擦掉。”
裕王觉得二哥就是个事儿妈,所以他经常顶二哥的嘴,有一次实在憋急了,脱口而出:“你这么正经,干嘛不去做太子啊?”
就看见二哥阴冷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但裕王一直记得那个眼神,不寒而栗,直到今天。
他又想起容妃,容妃也是个小姑娘,比他还小,那时候他爱去端木家玩,他们家厨师做的菜特别好吃,比御膳房做的菜好吃多了。裕王从小就是个好吃嘴,其口味的培养,就来源于端木家。
有一个春天的午后,裕王在端木家用过午膳之后,吃得有些撑,就在端木家的后花园闲逛消食。忽然看见天上飞着纸鹞,扎得很是漂亮,正在悠闲地飞翔。这时候不远处又飞来一只老鹰风筝,冲着纸鹞飞过去,撞在了一起,两只风筝绞缠分不开,于是一齐向着地面砸下来。
裕王兴致大增,就向着坠落的方位跑过去,这时候看见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冲着一个家丁模样的少年喊:“快去把我的纸鹞捡过来,看看弄坏了没有。”
那小子就朝着落点跑过去,小姑娘也焦急地看向那边。然后裕王就看见那个家丁沮丧地拿着纸鹞走回来,说道:“祯姐儿,这纸鹞怕是不行了,我再重新给你扎一个吧。”
小姑娘哇一声就哭出来,跺着脚说:“我就要这只,我就要这只。”
小家丁不知所措,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裕王这时就走过来,从傻小子手上把纸鹞接过来,说:“我看看,说不定修修还能用。”
小姑娘听了这话,也不再抹眼泪,睁着一双大眼睛满是期望地看着裕王。
裕王重新调整了一下弄歪了的架子,把两翼的平衡弄好,就说:“可以了,我来试试看能不能再放上天去。”
于是裕王迎风而立,让小家丁把纸鹞举过头顶,自己牵着线,对小家丁说:“我叫你放,你就放。”
小家丁点头,于是裕王迎风跑过,大叫一场:“放!”
小家丁应声而放,于是纸鹞借着风力,扶摇而上。终于,这纸鹞又被裕王成功地放上了天,小姑娘在后面拍手,又笑又跳,旁边的丫鬟紧张地一直说:“祯姐儿,小心一点,仔细脚下。”
这是裕王第一次遇见瑞祯,后来他们有过无数次的遇见,但这一次,却是令裕王铭心刻骨的。
每当想到这个画面,裕王的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上翘,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裕王都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自从邂逅了瑞祯,裕王就更爱去端木家蹭饭,更加觉得端木家的厨子手艺好。裕王年轻的时候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就是不爱学习,这点跟方良倒是很像。
端木家家主也不愿意得罪这位六皇子,一看就是富贵闲人,皇上也不太管他,任他东游西荡,反正也不指望他光耀门楣。那时候,太子的地位非常稳固,他很少犯错,性格温和,人缘又好,将来即位几乎是铁板钉钉的。
在端木家的餐桌上是见不到瑞祯的,但裕王有办法,总是能算着时间偶遇到祯姐儿。祯姐儿难得有这样一个无所不知的小哥哥,几乎立刻就全身心地投入到跟他的玩耍之中。
裕王为了逗祯姐儿开心,挖空心思地想招。有一天,他兴冲冲地拿着一个请匠人精心打造的九连环去找祯姐儿,拿出来一看,祯姐儿果然喜欢。
祯姐儿安静地解了很久,最终还是泄气地说:“算了,解不开,你解开了吗?”
裕王说:“我当然解开了,你看你,不要急,你都差不多进到门口了,就差最后一层窗户纸。”
受到了鼓励,祯姐儿又继续思考解法,有一道机关总是过不去,眼看着只要过了这一关,整个九连环就解开了。于是裕王对她说:“你看,你每次总是卡在这里,觉得这个长度不对,穿不过去。那么,要不要换个思路呢?”
祯姐儿耍赖道:“没有思路了,这是最接近解法的,再要想我是不行了。好哥哥,你教教我嘛。”
裕王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马上精神十足地把正确方法演绎一遍,还不厌其烦地讲解为什么要从这个角度走,你刚才的错误之处在哪里。
祯姐儿认真地听着,一点不觉得枯燥,一般的女孩子都不太会喜欢这些,但她不,只要是裕王教的,不知为什么,理解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有时候祯姐儿也会到宫里去玩,一般这个时候,裕王总是会带着她在假山石里钻来钻去,捉迷藏,躲猫猫,两个人可以玩上一整天。
但是,天意妒人,后来宫里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裕王的人生。
当裕王在回忆过去的时候,容妃也在宫中思考着辅仁帝的意图。
她一直知道辅仁帝是非常疼爱这个小儿子的,并不单纯是幺儿的缘故。容妃知道,辅仁帝这是爱屋及乌,宫里这么多的女人中,只有她,才是辅仁帝真心喜欢的。
容妃也深感造化弄人,她最先认识裕王,并且跟裕王两情相悦,但却有缘无份,没走到一起。反而是辅仁帝,自从在宫中第一眼见到她,她就知道,这个男人,一颗心吊在她的身上,从此再没有收回去过。
但是,这份真爱经得起多少的磋磨?容妃不敢保证,而且,她也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辅仁帝知道了真相,会怎么对待她和裕王?她小心守护着这段秘密,从此与裕王再见亦是路人,哪怕内心情如炽火,表面上也是冷若冰霜。
她一直知道,裕王是一心想把四皇子推上位,让自己的血脉实现称帝的愿望。但是,这要付出多少代价?又要有多逆天的运气?而且,一旦失败,即是万劫不复。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既不希望自己的情人陷入险境,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立于危墙之下。她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男人为着目标不要命地折腾,却生出被命运操控的无奈感。
这一次辅仁帝会选择原谅四皇子,那么,下一次呢?四皇子不会收手,除非最后得到大位,但之前的血雨腥风能够让他成功登顶吗?
她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一心想把她推上太后的位子。但是,她总在想:“为什么他不问问自己愿不愿意?他就一意孤行地走上不归路,却不知道她根本无意于那个荣耀。”
这么多年来,她主动切断了跟端木家的往来,一是避嫌,二是赌气,毕竟当初父亲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情丝,把自己送给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她无数次地想:“男人?哼,都是为了自己。父亲、丈夫、情人、儿子,无一不这样,表面上都以为了我作借口,但真正的目的,都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让人把于嬷嬷叫过来,她是娘家带过来唯一剩下的老人了,对于容妃的过去心知肚明,但却谨守秘密,这也是她能够生存下来的不二法则。
于嬷嬷进来后,问道:“娘娘这么晚了还不睡,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吗?”
容妃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说说话儿。”
于嬷嬷简单地哦了一声,就问:“什么事让娘娘烦心不安?”
容妃说:“我有一个难题,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就是赦儿做了一些对不起陛下的事,陛下知道了,告诉了我,也没有惩罚赦儿,但我心里总是不安,想着陛下是不是秋后才算账?或者陛下是不是想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于嬷嬷想了想,说:“既然陛下知道了四皇子的过错,又没有瞒着你,应该不是想让你代替他来惩罚四皇子。娘娘因为身在局中,所以想得太多,也是正常的。要知道,四皇子马上就要大婚了,这婚又是陛下非常满意的,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即使四皇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陛下想来都不会计较。更何总陛下让你知道了,就说明这事并不太大,至少他是不在意的。不知奴婢的解释对不对?”
容妃想了想,最终释然道:“可能真的是我关心则乱,如果陛下要罚,想来是不会让我知道的。他既然主动过来告诉我,可能只是让我给赦儿带个话,他知道了这件事,但不会追究,但下不为例。”
于嬷嬷笑着说:“娘娘这样想,是四皇子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