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铃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遇到薛延。
十八岁的薛延眉目温润,比之八岁时多了几分淡然从容。
他从铺子里找出外伤药,让兰铃为自己的族人抹上药。
兰铃低声道了谢,边为族人治疗边打量铺子。
这里是个小小的药铺,他们现在应该是在铺子的后面小房间,整齐又干净,像薛延其人。
薛延任由她打量,道:“我这里少有人来,你们不用怕,等下我想办法送你们回海里去。”
兰铃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类?你为什么不想要人鱼的血?你们人类不是为了长生不老,什么都做得出吗?”
薛延叹口气,道:“人类没有你这样走路的。至于长生不老,不过都是荒诞不经的传言罢了。况且,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义呢?一直活着见证亲朋好友离去,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不如坦然接受人类必死的命运,过好眼下生活。”
他看着兰铃,眼带歉意:“抱歉啊,我知道人类对你们造成了很多伤害,但我无力阻止,只能救一个是一个,也算是为人类赎点罪孽吧。”
兰铃没有接他的话。
但她的心,被薛延清澈的眼神打动了。
即便人类残忍,也总有不一样的人,不想与他们对立吧?
幼时她怪过他将她当成宠物,长大了却受了他的救命之恩。
如此,便算两清好了。
兰铃吐出一口气,道:“你说等下送我们回去,是真的吗?”
“当然。”薛延微笑,“我有辆板车,你可以让你的族人装作病重的样子,盖好被子,随我一同去往海边就好。”
“好,我信你。”
薛延转身要出去,忽又回头望向兰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给我一种熟悉感,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兰铃想要开口,最终还是抿唇摇头。
薛延只出去一会儿就进来说都准备好了。
两人合力将受伤的人鱼抬到板车上,用被子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兰铃趁薛延不注意,给板车施了幻术,就算有人掀开被子,看到的也会是人类。
她又施法给自己变了脸,免得与官差遇上被认出来。
路上确实遇到了官差,但好在兰铃准备工作做得足,他们顺利的到了海边。
兰铃先把族人送了下去,回头对薛延道:“今天多谢你了。”
薛延摆摆手,道:“没事,你们平安就好。”
兰铃深深看了他一眼,跳进了海里。
一晃而过的金色鱼尾让薛延想起了自己曾捡到过的小金鱼,再联系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薛延低头笑了,轻声道:“小金鱼,原来是你呀。”
此后,兰铃动不动上岸。
她已经熟悉了人腿的行走方式,再也没人能看出她的不对劲了。
每次上岸,她都会到薛延的药铺里坐一坐,不怎么说话,偶尔帮他打打下手,也慢慢了解了许多人类的行为习惯,听到了许多的人类故事。
彼时她知道海神与人类之王的约定,但遇到海族被抓,她还是会忍不住出手,搅了几次人类的生意之后,薛延无奈的止住她,教她用钱去买命。
为此,薛延药铺都贴了许多钱。
兰铃知道契约不可废,自己也救不过来所有族人,不再这么冲动了,只是遇到了实在看不过眼的才出手。
薛延二十岁的时候,与那个曾一起看兰铃的邻居姑娘结了婚。
兰铃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幸福洋溢。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高兴。
她知道他与这个姑娘相爱已久,结婚也是顺理成章,但她心里就是忍不住冒酸水。
这样好的薛延,她觉得,配什么人都配得上,什么千金小姐,什么人族公主,甚至是她······
她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什么,脸色变了。
薛延是人类,她是人鱼啊!
他们是对立的仇人啊!
那一天,兰铃几乎是逃回了海洋宫,许久许久没有上岸,只是专心修习。
不知过了多久,薛延突然来到了海边,声声呼唤:“小金鱼,小金鱼!”
他从不叫她兰铃。
她纠结了好久,才决定去见他一面。
一见面,她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薛延满头白发,脸上皱纹横生,身子干枯如一片树叶。
原来,她这一躲,就躲了四十年。
四十年,于她而言,不过弹指间,于人类,却是从壮年到暮年,再到行将就木。
衰老的薛延见到她很高兴,却又似乎难以启齿,期期艾艾半天,才问兰铃:“小金鱼,我妻子生了重病,你可以帮我救她吗?”
兰铃问道:“你想我怎么救呢?”
如果只是寻常的病,兰铃用人鱼族法术能救。
薛延只道:“你随我去看看她就知道了。”
兰铃依言和他上了岸,来到他的药铺。
铺子还是那么小,也还是那么整洁。
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住在药铺里吗?
薛延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解释道:“本来我们有个小房子的,后来为了治病,卖了。”
兰铃点点头,随他进了内室。
里面床上躺着个干瘦的老太太,与薛延一样满头白发,眼神浑浊,若不是稍有起伏的胸口,真看不出来她还活着。
彼时兰铃还未学人类的五脉,探查人的身体只会用自身的力量。
但她不知道眼前的人太过虚弱,是禁不住她用哪怕半丝半神之力的。
何况此时的她还未到能善用自身力量为人治疗的地步。
就在她将力量分散出去的瞬间,老太太突然剧烈的震颤起来,喉咙咯咯作响,呼吸急促。
兰铃被吓了一跳,收回力量,不知所措的望向薛延。
薛延顾不上她,焦急的冲上去安抚妻子。
不一会儿,老太太平静了下来。
薛延细心的替她盖好被子,转身看着兰铃,犹豫了许久,最后咬着牙跪下去:“兰铃,求你,求你用血救救她!”
兰铃血色尽失,怔怔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兰铃,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但我真的没办法了。这些年,我试过了所有的可能性,都没有用。我只有求你了。”
“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原来你也是为了我的血!”兰铃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刚听到的话。
薛延涨红了脸,深深的弯下腰:“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无理,也很不要脸,但求你救救她,我,我实在不想她死。”
兰铃深呼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道:“我做不到。我的血,不可能给人类用。”
薛延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兰铃,求求你了……”
“延哥……”床上的人突然出声。
薛延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奔过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在。”
她眼神清明了些许,微微朝兰铃笑了笑,对薛延道:“延哥,不要为难人家。我,我病了这么些年,早该走了,只是舍不得你……延哥,算了吧,你不是常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吗?我活了这么多年了,也够了。”
“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薛延语声哽咽。
“没关系呀,说不定,咱们下一辈子还能遇见,到时候,你别忘了我就行。”
薛延拼命点头:“不会忘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的手垂了下去,脸上带着微笑。
薛延将脸埋进她掌心,呜咽起来。
兰铃默默的看着。
许久之后,薛延抬起头,对兰铃道:“小金鱼,抱歉啊,让你笑话了。你回去吧,我想为她换一身衣服。
他的声音很温柔,虽然苍老又嘶哑,却莫名的让兰铃感觉看到了年轻时的他。
她没有作声,独自出了内室,回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