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木茶海翻下去,好巧不巧砸在脚上,杜凯煌疼得直吸气。
滔天暴怒无处发泄,杜凯煌困兽般团团转,转到杜思柔跟前,抬脚就踹,“就这么点子破事儿,你居然没办成!还赔了夫人又折兵,你是怎么有脸回来的?啊,你怎么不死在西域城?你死在用才良手上,老子就有得是办法,让那狗东西将吃进去的,十倍百倍的给吐出来!”
一巴掌劈在杜思柔脸上,杜凯煌恨之欲狂,“用才良,你欺人太甚!”
叉了手原地打转,转了无数个圈子,杜凯煌还是束手无策,颓然倒在沙发上,“就算要收炭敬冰敬,也不是这么个收法啊!人家是雁过拔毛,他用才良倒是光棍,干脆将雁给活吞了!他怎么敢!他哪来的胆?!”
越思越想,越觉不对劲。杜凯煌转头,死死盯着杜思柔,“用才良这人,能以一介白身爬到副省部级,那绝不是个蠢的。雪灵芝啊,那可是雪灵芝!但凡有点见识的,谁人不知,雪灵芝不只是价值连城的一味药材,那更是半个阿拉伯神灯!”
见杜思柔脸色惨白,像个破败的布娃娃萎顿于地,一言不发。
杜凯煌伸手,一点点摸过杜思柔白嫩脸蛋上高高浮起的青紫巴掌印,声音不辨喜怒,慢吞吞地,“阿柔,你可能不知道。雪灵芝是有主家的。爹地只是暂代保管。你能除掉云萱,嫁给斳令霆,对咱们收拢斳氏极为有利。所以,爹地才甘冒奇险,将雪灵芝借给你。”
目如困兽,盯准杜思柔,不放过脸上一丝丝表情变化。杜凯煌刻意放柔语气,声音像是裹满糖霜的稀软粘面团,甜是前味,后味却是随时能膈死人要了命的黏腻,“这个事,对方也是默认了的。因为,这些年,咱们杜家,给对方办了不少事。桩桩件件,都办得漂亮。这是对方一贯的策略,办得好,想要甜头没所谓。但是——”
鼻子里模糊不清的冷哼了句什么,杜凯煌眯了眯眼,伸出一根指头,将杜思柔的下巴往起挑了挑,直视着那双娇怯怯泪汪汪的柳叶眼,一字一句,刀口淬毒的生煞,“但是,如果办砸了,代价么,一家子的命!从老到少,鸡犬不留!”
见杜思柔惶惶残喘,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杜凯煌垂了垂眸,不再看那双像极了莫从双的柳叶眼。同时,也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复杂。
再抬头,语气里竟似带了几丝轻快,用闲话家常般语气说着最狠厉的话,“阿柔哪,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曜国零九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日,也就是十四年前。青州城墨县大族墨氏,阖家迁居帝都城途中,在旅顺口老铁山与蓬莱田横山的黄渤海交界线附近,全家死绝了,从老到少,鸡犬不留!”
杜思柔连连摇头,简直都摇出残影了,脸色更是惨白似鬼。不是吓,是惊。不会的吧?不至于吧?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从杜凯煌手里挣得的活路,难道,全都白费了?杜凯煌就算死,也要拖着她和母亲、弟弟一起去死?
哭得顺不上气,杜思柔连“呃”了好几声,抽得直打嗝,娇喘微微却连眼泪都不敢擦。抖若糠筛,随时要闭过气去的模样。
心里的小念头,却是疯狂轮转,“不会的,不会的!这是曜国二十四年,是新社会,是法治社会。不是封建王朝,动辄诛族。更不是乱世,视人命如草芥。所以,杜凯煌,他这是……”
杜思柔突然想起一事。十一岁那年,学校里有个小贱人突然跳楼,还留了遗书。说是被校园霸凌了长达三年,活着比死更痛苦,所以决定去死。遗书后面是长长的霸凌者名单,第一个赫然在目的,是“杜思柔”三个字。
当时,她惶惶不可终日。杜凯煌将她抱在怀里,一点点教导她,“你得有上位者思维。下位者,人恒御之。上位者,驭人心,无非两条,一是利诱,二是威逼。你去,查查那家人。若好利,就许以利。不好利,就探探骨头有多硬。”
后来,她以威逼加利诱的法子,将自己轻轻松松从那场风波里摘出来。杜凯煌当时还摸头夸她来着。
思及此,杜思柔心下大定。面上儿,却是又惊又怕,哭得肝肠寸断,“爹地,阿柔错了,都怪阿柔。是阿柔没想到,人心……”
“人心……那样贪……婪……”一句话被哭得支离破碎,杜思柔肩膀剧烈颤动,每一次颤动都伴随着一声细弱的啜泣。花儿一般的女孩子看起来无助又绝望,像是她依赖着的整个世界,突然崩塌了似的。
杜凯煌看着杜思柔哭,看着杜思柔眼泪汪汪娇怯怯一眼一眼膜拜神祗一般,无尽孺慕,无尽虔诚地仰望着他。
杜凯煌却并不曾被这样全心全意的依赖、孺慕和膜拜所打动。他八风不动,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杜思柔,如同外科医生手中锃亮手术刀的锋利。
就在杜思柔几乎要一败涂地撑不下去时,杜凯煌眼神闪了闪,先一步起身,又开始满地转圈儿,“难道。是我想错了?阿柔本就不是个精明的,又惯来胆小,又哪来的胆子敢在这么大事儿上欺瞒!对,必定是那个用才良,偏安西域城太久了,得意忘形,竟是敢一手遮天,胆大包天!”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杜思柔与杜凯煌还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的这一场对决,将为云萱黑雾茫茫的复仇之路,劈出一线明光。
玄晏医坊顶楼 ,匆匆赶回的斳令霆,也正守着他生命中仅剩的那半丝明光。
斳景天还没有醒。心血管患者最忌反复晕厥,轻则大脑缺血缺氧,脑细胞受到不可逆性损坏,造成大脑功能下降、记忆力衰退。重则导致意志丧失变成植物人,或者休克,甚至死亡。
“这已经是短期之内的第二次了!”斳令霆怔怔望着刚刚抢救过来的斳景天。老爷子双手交叠在胸前,手指关节微微凸起,不比大多数老年人的孱弱。斳景天的双手,依旧苍劲有力。手背上一处旧伤早已结疤,那疤痕却高出其他皮肤,那样刺目又醒目的,彰显着过往。
“斳景天,曾经也很爱很爱他的长孙吧?至少在八岁之前,那爱,当是不掺假的。不然,也不会豁出命去护。那个人,如果知道,他的爷爷差点就……”斳令霆眉目沉沉,原本潋滟的桃花眸中,苦恼、烦躁、沮丧、悲伤等等情绪复杂难辨。
却唯独,没有孺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