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瑞心里一突,只听老人家慢悠悠一字一顿道,“就都阉了,给她当小瑞子。哦,还有那四个,小雪子,小兆子,小丰子,小年子,瑞雪兆丰年,好兄弟就要齐齐整整,一辈子不分开。”
“……”
“小雪是女孩子好吧?!”云瑞无语之极。好吧,又是这样,云瑞脸上端的嬉皮笑脸,故意顺着老爷子哄他开心,腔子里一颗心却又酸又涩又苦。
是打翻了中药柜子,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表述的万般滋味尽数杂合,让人窒息到透不过气来——老爷子这是又想起他的辛夷花了吧?
当年,老宗主不惜化身老乞儿,装死装病装可怜,死缠烂打非要收萱萱为徒。还硬是强逼着强压着他们弟兄五个矮了一辈儿,将宠在心尖儿的小妹妹改口唤作“小姑姑”,就是想有一个与他的辛夷花紧紧拴在一起的念想吧?
萱萱是姬辛夷嫡嫡亲的曾孙女,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于是,老宗主把萱萱当嫡嫡亲的女儿养。从萱萱四岁多归来至今十几年,为了让姬辛夷能安心将养衰败到极点的身体,老宗主全盘包揽了萱萱的教养事宜。
为了教萱萱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本事,天南地北连请带骗带绑的弄来“沙洲三耈”这样奇奇怪怪的师父,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财都够打好些个萱萱那么大的纯金人了。
云瑞心头酸涩,眼窝发热。当年老宗主坑蒙拐骗蒋萱萱收为徒儿之后,却又想方设法的欺负她,他还抱不平来着。
桑婆婆却说,“云瑞啊,你尽可放心。他啊,是怕你姑太太,太放心了。这人吧,心里头一旦没了一丝儿牵挂,这眼儿一闭,腿儿一蹬,就能随时撒手人寰登了极乐。
他这么一边倾尽一切地疼着宠着,一边又狼心狗肺似的欺负着折磨着,你姑太太这颗心哪,就老不能落到实处,就老悬着。这颗心一直悬着,这口气就能一直吊着。”
果然,原本病入膏肓,药石无救的姬辛夷,又缓过那口气来,一直就这么病歪歪地,硬是又撑了十来年。
见这法子有效,老宗主就更是变本加厉。每每以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法子“折磨”萱萱。功课完不成就不给吃饭、打三两下手板子什么的,那都是小意思。
偷摸捉个小蛇、小蟾蜍什么的,塞进萱萱妆盒里、饭盒里、被窝里的幼稚事儿也没少干,还从不假手于人。
那时候萱萱年纪小,才六岁点的,硬是憋着一口气撑着挺着,不哭不闹不告状。这可把老宗主急坏了也气坏了,便勒令他们师兄弟们想方设法唆使萱萱溜出空同宗,溜回桃夭村找姬辛夷告状。
如此这般,费尽心机勾着姬辛夷的“不放心”。
可惜,老宗主得逞过三两次之后,欺负的和被欺负的就调了个儿。老宗主一把年纪常常被古灵精怪的萱萱,给欺负得咆哮如雷差点气哭。
把人欺负了,萱萱得意洋洋转头就溜回桃夭村继续告状。
于是乎,一老一少这一斗法就是十二年,告状这事儿也持续了十二年。两人都是人精里头的人精,谁又不知道谁心里头那点小九九了?
就这么的,相差了一个甲子还多的一老一少竟是相交莫逆,是父女,是师徒,更是知己。
“滚滚滚,去瞧瞧那死妮子是不是又欺负人了?”老宗主可最见不得几个挂名徒儿动不动就露出满脸关切一副孝子贤孙的蠢模样。
“您这是,担心萱萱了?”云瑞看破了,偏还要故意说破。
他们师兄弟几个其实也是行得萱萱那一套,想方设法都要勾着老宗主这颗心,吊着老宗主这口气。
金圭顿时怒了,一脚踹过去,“小瘪犊子,还不快滚!”
云瑞嘀咕了一句,“您这肯定是白担心。萱萱只要不犯懒,谁得欺负得了她?”
想是这样想,身体却比人诚实。行礼,告退,一溜儿烟就不见了。
自从知道斳令霆要与杜思柔订婚这消息起,腔子里这颗心,就没消停过,一直悬在半空。
云瑞越想越是担心,步子就赶得更急,“今天可是正日子!没想到斳令霆的人竟是那般不中用,费了牛劲儿却还是没能绊住萱萱。让她提前回来了。还直接去了斳令霆的订婚宴现场!”
想到这儿,被老宗主召见时强行压下的那股子郁气又汹涌翻上来。云瑞恨不得有孙悟空的手段,一个筋斗云就翻到燕儿岛酒店。
云瑞心急如焚,从三清山一路急冲而下。
金圭呆站着,看着云瑞蓬蓬勃勃年轻的背影疾若流星倾泻而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此时刻,山无风,海无声,山海之间的明霞洞,颇有几分的寂兮寥兮的意味。
“嗒”一声,如针落地的轻微,却又骇浪的惊心。
一朵枯败了的花朵从明霞洞口千年古树枯了一半的枝梢间掉下来。
“啪”一声,金圭束发的木簪竟然被那翩如轻蝶的枯花撞落,银发一时间散了满头满脸。
金圭有点愣怔,有点惊奇,又有那么点无来由的心慌。
腰一寸一寸弯下去,伸手,手指打颤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将地上被散发带着滚落在地的枯花捡起,摊开在掌心,不错眼的盯着,脸上神情如痴如傻如疯如魔。
原本黑是黑,白是白,清澈如稚子的双眸,一点点泛起异色。最初是浅浅一点绯红,然后丹红、彤红、赤红、朱红,再而至绛红、赭红。很快,黑沉不见底的赭红将整个眼白几乎吞噬殆尽。
那双眼,就那么定定的盯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木簪。眼眶里,有血色水意渐渐聚起,一滴,又一滴……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唇角微翕,颤搐呢喃,“是辛夷花啊,终于是要走了吗?终于不肯留了吗?”
——
皇甫巷五号大院,常山院。
皇甫氏三代家主精心打理,为姬辛夷量身布置却一直空置着的正房,十四年前化为了灰烬。如今重建重修,焕然一新,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姬辛夷斜倚在红木嵌影木雕夔龙罗汉榻上,几缕明暖阳光从枝梢间斜斜照进喜鹊恋梅雕花窗棂,落在半边侧脸上。另半边脸,却被这碎钻明光衬得,更暗,更沉。
秋叶低低垂头,丧气地将屁股一点点挪出小杌子,半蹲半跪在罗汉榻前。
秋桑朝榻前再挪挪,斜坐在榻边,动作轻柔地一下一下给老祖宗抚着背,低声呵斥秋叶,“你是小小姐身边的人没错,可老祖宗问话,你也敢呶呶唧唧的!还不快着些,仔仔细细说给老祖宗听,不然,可小心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