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差分机这种特殊机械的机械师在岳闻心还在求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了分工的情况。
一些机械师负责差分机结构的设计、更新以及维护,而另一些机械师则致力于在现有的结构上,让差分机实现更多的功能。
各式各样的算符便是后者的工作成果。
算符上的空洞对后者的那群机械师来说,就好像是对机器传达的话语,由于差分机制造和使用技术的日新月异,二者之间专业能力的差别也越来越大。
负责制造和维护差分机的机械师们掌握的技艺依旧和传统机械师的本职没什么两样,而后者的这群机械师的专业技能却已经有了显着的差异。
后者这群机械师逐渐被区分地叫成——孔语者。
意为用空洞的语言和机器交流的人,民众之间也会叫这种人孔夫子,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就好像是那笨重而又巨大的机器的老师一样,能够手把手地教机器做事。
岳闻心便是这个新兴分支下的一名机械师,尽管她同样喜爱机械学和力学,但她在算学一道上的天赋要更加地令人惊叹。
岳闻心从大理寺大门上的机器的卡槽中,拔出了自己的算符,她神色如常地穿过了大门。
在大理寺中来往的机械师很多,因为像是獬豸这种巨大的差分机会需要很多的维护的人手,他们每天都会来到大理寺的獬豸阁,巡视这个庞大机器的每一个齿轮。
没有执法官会奇怪一个机械师在大理寺官府中走动,尽管他没有穿制服,但那格子纹饰的长衣和帆布挎包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一个孔语者。
虽然机械师大多没有官身,但是他们关于机械的渊博学识和杰出的工作能力,依旧让他们广泛地受人尊重。
沿途上遇到的数个执法官,都向岳闻心点头致意。
岳闻心则是低下头看向脚下的路,装出一副腼腆怕生的新来的机械师的模样。
这也是某种刻板印象之一。
在岳闻心的学生时代,曾经随学宫的老师来到大理寺内参观獬豸,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个宏伟的造物。
好在大理寺这些年并没有什么大的翻新和改动,她还记得这里的路。
岳闻心看着自己脚下的石板路东绕西挂,最终停在了石阶前。
她抬起头,灰暗的天幕下,方正的阁楼矗立在大地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用以囚禁神明的笼子。
岳闻心走上台阶,推开了【机房重地】【闲人免进】之间的大门。
大门推开,矿石灯的灯光和灼人的热浪一齐涌出。
门内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成箱的卷宗堆在大门旁边,文员将卷宗在手中的木盘上堆得像是小山一般,搬运到孔语者身边。
那些负责和机器沟通的人分散在宏伟的机器的众多操作台前,他们不断地将卷宗上的文字在差分机上转录为算符。
而那些被转录完的卷宗,会被扔进房间另一侧的废料入口,从那幽深的黑暗巨口中传来的骇人热气,昭示着火炉的位置。
岳闻心缓步走进忙碌的人群之中,她穿过来回运输文书的队伍,穿过坐在柱子边休息的检修机械师,没人注意到她,好像她本来就是这里的一员一样。
少女走得近了些,机器的全貌映入她的眼帘。
和上次来这里的幼时相比,岳闻心长高了许多,但那机器的宏伟较之那时丝毫没有改变。
她还是要很努力地抬起头,才能将獬豸的全貌收入眼中。
固定在插孔里的数百根铜柱日夜不休地奏着永续的乐曲,无数操纵杆和齿轮在此乐声中翩翩起舞。
和从前一样,机器的零件在良好的保养下闪着晃眼的光。
岳闻心抬起手来遮了遮眼睛,走到了暗处,走向角落里没人使用的操作台。
因为那里离焚化炉有些太近了,没人愿意待在那边。
岳闻心在地上放下帆布包,从中取出一打又一打的算符,她取下算符上的绳子,将之在地上摊开。
有的算符不止在剪掉的角上有着编号,还有着以机械数的符号语言写下注释。
岳闻心飞快地辨识着算符上的注释,不断从摊开的各叠算符中捡出自己所需要的。
在捡了七八张之后,她站起身,将之轮流放入了操作台的插槽之中。
算符能够在不同的差分机上使之运行相同的程式,这是因为云之国所使用的差分机都是使用的相同的框架,当然也有差分机算力不足以执行算符的程式或者程式写错执行失败的情况。
一般的情况下,算符上的程式在所有的差分机上都可以运行。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很糟糕吗?
执行“开门”程式的算符会对所有的差分机控制的安全门生效。
云之国如今有着大量的地方运用差分机作为验证和安全的手段,就证明了这样的现象没有出现。
云之国的机械师的做法是在差分机中增加了自行验证算符程式,在检查到非法格式后就会拒绝执行的机械结构,以及使用执行某种运算时会触发电讯装置,在与其他机械交互得到许可后,才会继续执行。
像是使用户籍数字进行转账交易就是用的后者。
大理寺的掌刑巨机,大概则是两种都用。
这也就意味着不是大理寺编内的机械师几乎不可能让獬豸执行非认证的程式。
也只是几乎不可能而已,不是绝不可能。
岳闻心还在学宫的时候,便能仅凭目观差分机的结构,便能制作出绕过中型差分机的验证机制的算符。
岳闻心看向一旁的打印机,这里面实在太热了,矿石灯散发的光芒就像是热气的实体一般充斥着整个阁楼。
汗水从她额头上滑落,她感觉自己穿的衣服里外里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就快要中暑了。
好在打印机在她中暑昏倒之前,便吐出长长的一页白纸。
那上面并非是任何可阅读的文件,而只是一堆数字和混乱的符号。
岳闻心却认真地阅读着这些乱码,之前她所投入的算符所构成的是一个她现场设计的探知的程式。
这个非法程式构成得非常精致小巧,一般都能绕过验证直接得到执行。
若是不能生效,她也还有好几种其他的手段。
獬豸实在是太复杂,太庞大了,即使是她也不可能靠肉眼看出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算符。
但是有了这份獬豸的自述就不一样了。
岳闻心认真地看过报告,在心中飞速计算了一下,便朝着一旁的制符器去了。
獬豸阁内的机械师日常大部分工作除了维护獬豸,便是转录卷宗,将长长的云国文字写成的报告转录为小小的算符。
所以岳闻心稍稍排了一会队才得到了制符器的使用权。
她现在才要开始制作能够绕过验证的算符。
岳闻心想要得到的是,今天三法司出现在火车站的行动涉及的案件全部信息,按理说那样的东西也可以去档案馆找对应的卷宗算符。
但是档案馆不见得有獬豸阁这样好潜入的方式。
而且还有一点,既然卷宗都已经转录成了小小的算符,在外层再套上一层内部所使用的加密密码也不足为奇。
从两点上看,岳闻心只能来问獬豸。
她回身看去,那象征着公正嫉恶的神兽仿佛在机械闪烁着澄黄光芒中俯瞰着她。
岳闻心所需要的算符已经由能够高速精准切割的机械臂制作完成了。
她拿着制作好的算符低着头走回了自己的操作位。
尽管獬豸极大的提升了执法官的办案效率,但那样的时间也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有人希望獬豸不那么有效率,尽管那群人不能让獬豸慢下来,但是他们能够让执法官和机械师们慢下来。
错误的计算,延长的检修,丢失的卷宗,转录失败的算符……
有太多不能看,不能说的事,即使是獬豸这样的机械,也会被蒙住眼睛,捆缚长角。
打印内容是,今天大理寺执法官调动所属的案件的全部资料。
岳闻心在卡槽中插入了算符编织而成的话语。
她半垂着眼帘等在打印机的一旁。
咔嗒。
良久的沉默中,机器轻响了一声,而后开始源源不断地吐出白纸。
岳闻心捡起已经滚到她脚边的白纸,纸上密密麻麻地是今天执法官调动的信息。
简直就是,倾巢出动。
她压下心中的惊讶,飞快地看了起来。
青旗酒馆,嫌犯九人,涉案……
怡云楼,嫌犯七人,涉案……
生可烟馆,嫌犯十三人,涉案……
……
这一桩桩的案件,看得岳闻心眼前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这行动规模几乎是要把小半个下城区翻过来了。
上面的人是打算把下城区重新洗牌吗?
岳闻心虽然困惑不已,不过她还是没有忘记正事,她飞快地扯动着长长的纸条。
在哪……在哪……神仙药……眠虎……
獬豸内部有着无数的齿轮为着不同的目的所转动,像獬豸这样的超大型机可以同时执行阁楼内所有机械师的指令,而一部分齿轮则是执行着一个与其他指令格式都不相同的命令。
齿轮转动,传动至连接杆和机械臂,在打印机中将资料誊抄,在写到神仙药时,岳闻心都没注意到的另一个验证机制启动了。
獬豸用一条极秘的线路,向永昼城内的某处发起对封锁文档的申请。
驳回。
答复以电光奔行的速度抵达獬豸阁。
铛!铛!铛!
阁楼顶部的大钟疯了一般地鸣响。
獬豸暂停了一切正在进行的运算,蒸汽炉释压的声音接连传来。
地面上的机械师们也纷纷举起双手离开獬豸的操作台。
“哎呀,又是谁啊?”
“这么多次了,密级还不会看吗?还他妈录错?!”
“啊啊啊啊啊!我唔想加班返工啊!”
机械师们似乎习以为常了,他们一边抱怨着一边来到一楼空旷处,抱头蹲下。
岳闻心听见钟声响起,抬头茫然地看向四周,就像是潮水即将退去,露出她这颗唯一的礁石。
打印机吐出的白纸已经不再变长。
岳闻心隐蔽而迅速地对着打印机踢出两脚,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天才机械师也没有了办法,她伸手撕下了与机器相连接还没来得及阅读的部分,塞入怀中,便和其他机械师一样走到中间抱头蹲下。
机房的门被踹开了,凛冽的寒风从黑色雨披间涌入,冲散了些许獬豸阁内的热气。
“乙级泄密情况!蹲下蹲下!”
“全部蹲下!”
手持火铳的黑色雨披们陆续涌入机房。
机械师间则是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
就连大理寺的执法官们冷硬的脸上都写着真他妈晦气。
“小哥新来的吧?”蹲在岳闻心身边的机械师,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又夹杂着些许害怕的神情,便解释道。
“害,屁事没有,肯定是又有人没有把资料按照规定的密级录入,导致了错误的调用,让獬豸误判泄密了。”
“屁事?”另一边的机械师低声骂道,“我要是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弄错的,我高低得给他屁股踢成肿的。”
执法官小队队长也只是觉得很麻烦,这群机械师隔三差五就有人搞错,这次不知道又是把哪位大老爷的案子搞错了。
这事平常也就两三周突然来一次,偏偏今天三法司有大动作,几乎倾巢出动,官府里根本没留多少人,像往常,这事都得两个小队处理。
不知道凌晨能不能吃上晚饭……
小队长心不在焉地想着,直到队员上来汇报,给他指了指四楼被拆卸下来的钢窗。
哦豁。
以后的晚饭还有没有得吃都不一定了。
“追啊!还愣着干嘛?!人肯定还没跑远!”小队长大声咆哮。
岳闻心只看到人群骚乱起来了,好像是因为真的有人打破了四楼的窗户潜入了进来,之后进来的执法官几乎全都追了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这脚步,借着柱子的阴影来到了门边。
门外寒风凛冽,一群黑色雨披正追着一个白袍。
她再四下张望了一下,便一个闪身窜出门去了。
沐九歌此时心里是茫然的,他刚一落地就听见身后大钟狂敲,仿佛是要召唤他去完成未竟的传火事业,紧接着就看见一群三法司的执法官奔着他来了。
我超,有高手?!
沐九歌此时仍然不想相信自己潜行居然被看破了,但他不得不跟这群执法官玩上一场追逐投掷沙包比赛,虽然负责追的人没有用沙包,用的是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