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路清泽起了个大早,穿衣洗漱出门提前赶往试镜现场,斥一块钱巨资坐上了通往西郊某个工业园区的公交车。
一小时过去,公交车行程才刚刚过半。
路清泽早上为省钱空腹出的门,肚子在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后,开始叫嚣般地咕噜乱响。
尽管此时公交车上的人并不多,但他也已经感受到了两三股看向自己的视线。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路清泽面无表情地默默看向窗外,留给众人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又是一小时过去,公交车终于晃悠到站。
路清泽脚步虚浮地从公交车走下,为避免在面试的时候头晕眼花,终究还是斥资两块钱买了个大肉包垫了肚子。
一个香喷喷大肉包下肚,银行卡里的九块九变成了六块九。
路清泽看着冷冰冰的短信提醒,美味大肉包带来的愉悦感瞬间减半。
试镜的园区地处偏僻,环境却算幽静,一路上绿化维护精致用心,显然租金不菲。
路清泽沿着林荫道向内走,一直走到园区的最角落,最后站在了一座砖红色的三层工业风办公楼前,门侧立着一块精致的门牌——熙行影业。
抵达的时间算不上早,装修精致的试镜间里已经坐了一半位置。
路清泽默默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听着身旁窸窸窣窣的八卦消遣。
耳侧的八卦一路从演艺圈拓展到时尚圈,最后进展到相机的大光圈,试镜的演员终于陆陆续续到齐,空位坐满。
时间抵达九点半,会议室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试镜的时间到了。
墙上时钟的秒针变得缓慢,一步一步地在数字间跳跃,转过五圈后,会议室的门终于被再次推开。
一位气质温柔长相30+的短发女性走进房间,印象中经纪人的资料里有提到过,杨桢,国内小有名气的文艺片女导演。
关于这位导演的履历在脑海中草草闪过,路清泽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下一秒,便被导演身后的那个男人牢牢抓住了视线。
好出色的一张脸。
立体到近乎凌厉的五官,眼神平静到近乎冷淡,分明不带上位者的审视,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即使在美人云集的娱乐圈也属罕见。
仿佛这个人天生就该属于金字塔顶端。
传说中的纪行舟,这部电影的主演,十七岁便获得华影最佳男主角奖项,此后佳作不断,仅二十六岁便已集齐三大奖项的天才男演员。
尽管原主的记忆里存储着关于这个人在荧幕中的画面,但当下近距离看到真人,终究还是难免惊艳。
路清泽感觉自己心底有点痒痒的。
他的导演雷达响了。
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打光、镜头比例、无数个镜头语言在他的脑海中疯狂闪现,路清泽感觉自己恨不得现在立即就拎起摄影机,对着这张脸拍摄,拍出来的效果一定很绝。
可是不行。
现在的自己,只是个身背两亿,房租到期后还不知道住哪的准流浪儿,更别提拍电影。
有灵感却拍不起电影,就像裁缝画了设计图却买不起缝纫机,厨师有上好食材煤气灶却断气一样,着实令人悲伤。
路清泽盯着这张散发引力的脸,一时心酸上涌,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哎……”
孤零零的叹气声与身旁的多道吸气声形成鲜明对比,几乎是叹出口的一瞬间,导演和工作人员便不约而同地朝路清泽的方向看了过来。
而纪行舟似乎也动了动眉头,平静地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仿佛裹挟着某种温度,将流动的思绪瞬间冻结。
路清泽默默闭上了嘴巴。
试镜在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根据资料介绍,试镜流程分为两个环节,一轮是艺人自己准备的表演,诸如独白朗诵或个人才艺之类,二轮随机给出剧本片段,让大家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饰演。
然而,在主创人员落座后,导演突然宣布取消第一个环节,直接进入第二个环节。
节奏突然被打乱,安静的周遭波动渐起,艺人们显然都有些慌乱。
紧接着不等众人反应,一叠A4纸便被工作人员分发下来,仅提供五分钟准备时间,五分钟后随机顺序点名表演,由纪行舟来配合搭戏。
路清泽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A4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导演。
对方长相温柔,没想到风格竟然挺雷厉风行的,不按套路出牌。
干脆,自信,个性,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样的人,执镜功底想来多半不会差。
有点意思。
原本因为题材的原因,路清泽对这试镜一直提不起精神,可这会儿倒是真的来了兴致。
他低头认真地看起手上的A4纸,开始专注这段剧情。
*
一望无际的旷野,灿烂的夕阳披洒在植被上,翠绿色的草尖闪烁着碎金色的光芒,伴随着涌动的风翻滚摇曳,桑年走上田垄,终于看到了旷野中央树下的少年。
桑年的脚步迟疑了片刻,随即像往常一样,朝着树下走了过去。
“阿牧,你怎么待在这儿?你阿奶说你一天没回家了。”
阿牧没有抬头。
心照不宣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滋生,桑年没有追问,看着缩成一团的阿牧,终究还是伸出手,握住了阿牧纤细的手腕。
“走吧,跟我回家。”
阿牧埋在膝弯,声音囔囔地说,“哥哥,我脚疼。”
“那哥哥背你回去。”
桑年试图拉阿牧起身,但阿牧却坐在原地,随着一阵风刮过,头顶的枝叶开始飒飒作响,一片叶子离开了枝丫,落在了阿牧的脚边,仿佛在暗示着某些东西即将在他的生命中渐行渐远,阿牧心中一痛,终于抬起头,直视桑年的眼睛问道:
“哥哥,你昨天为什么没来?”
桑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躲开他的眼神,方才开口回答,“哥哥昨天跟着家里去邻村了。”
阿牧沉默了,过了会儿又问道,“那你明天会来吗?”
桑年的回答花了点时间,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会的。”
“那好,我在那里等你。”
阿牧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终于抬手握住了桑年的手,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相信你,哥哥。”
*
A4纸上的台词篇幅算不上长,甚至称得上简短,这让原本担心需要背大段台词的路清泽稍稍松了口气。
他放下心来,试图揣摩这段戏中的情绪。
剧本只有手中的一页纸,桑年和阿牧之间的过往目前是未知的,只知道两人是彼此喜欢的青梅竹马的关系,而看这段戏中的台词,应该是故事出现转折的部分,两人之间原本稳定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
路清泽看着纸上简短的几句对话,唇角勾起。
表面上似乎没什么难度的一段戏,实则隐含陷阱,在这段戏中,戏剧的节奏是由阿牧的扮演者主导的。
对手戏的演员是影帝纪行舟,但凡是个稍微稚嫩一点的演员,对上对方都会忍不住退缩半步,更别提还要拿到主导权,主导对方的演戏节奏。
除此以外,还要顶着压力,表现出原本美好的东西隐隐出现灰暗时,内心的恐惧、迷茫和执拗相互掺杂的复杂情感层次。
短短一段戏,既考验心理素质,又考验演员对戏剧的理解和把控。
为什么试镜了一个月还没找到合适的演员,此时仿佛有了答案。
导演多半是想找到和纪行舟旗鼓相当的人。
但,天才如纪行舟,想找到第二个哪有那么容易?
五分钟很快结束,路清泽从A4纸上收回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导演的视线在他身上隐约定了定,随后从人群中点了个人出来,是个近期有点热度的舞台剧演员。
舞台剧演员外形不错,肢体和台词功底也有保障,可惜,自他说出台词的第一句开始,路清泽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节奏快了。
第一个被点到名字多多少少影响了情绪,再加上纪行舟气场实在强大,尽管舞台剧演员演技不错,但节奏终究还是慌了。
两人对戏中一旦有一人占了下风,戏剧的和谐便如多米诺骨牌一般,顷刻崩盘。
路清泽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导演的反应,对方眉头紧皱,这位演员多半要被pass了。
随后又点到两三个人,都是拍偶像剧出身的小年轻,表现还不如第一个,个别甚至直接紧张到忘词卡壳。
艺人和纪行舟的台词好的一阵一阵的,前一秒纪行舟让人心中揪紧,下一秒艺人一开口就又瞬间出戏。
连着被迫看了好几遍画风割裂的戏,路清泽只觉得自己额头直跳,导戏的强迫症犯了,恨不得上去敲开这群小艺人的脑袋,让这群小艺人开开窍。
漫长的一段戏终于结束,职业病路清泽终于得以喘了口气。
他闭眼深呼吸,有点想揉太阳穴的冲动。
“刚刚叹气的那个男生。”
路清泽回了回神,抬头对上导演的视线,一时没能反应。
愣了一瞬,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不是选角导演,来这儿是为了试戏。
刚刚职业病上身,竟然把自己的身份给忘了。
导演冲他微笑点头,“你来试试。”
“哦。”
路清泽从椅子上缓缓起身,明明是人生第一次演戏,但一时间他竟感觉不到紧张。
他走到众人面前,在地面上坐下,短暂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脱离导演的身份,从镜头背后走到画面中央。
尘封的记忆被重新开启,路清泽任由自己被情绪淹没,自我和阿牧逐渐合二为一。
没有人打扰,四下皆静。
片刻之后,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对上了那双平静的眼睛。
声音轻缓,但又无比笃定。
“纪老师,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