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过纸钱,车马,余烬漂浮的满地都是。袁老道面露疲惫,叶非鱼懂事的为他搬来椅子,却被打发去邻家借些淡茶,为李修文解酒。
香炉上的香还未燃尽,烟雾却由灰转黑,膨胀弥漫的尘烟,被不知名的力量收拢,聚拢成人形。
玄色扎甲贴在黑雾上,护住胸口、手臂、下身、脚踝,头戴怒兽铁盔,双眼木然,不怒而威。
袁老道脑子嗡的一响,感觉大事不妙。
来者是鬼差中,最为古板的一类,乃是从亡魂中选出的鬼卒。寻常鬼差,只要分给他些香火、纸钱,就会通情达理帮忙遮掩。
让鬼卒来了,要是追查到底,他也要跟着担些责任。
他刚要行礼,唤道:“大人。”鬼卒摆了摆手,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鬼卒的身体漂浮到李修文面前,刚要诘问,双眼洞彻前缘后事,前世今生。木讷的眼神,遽然放出光彩。
意味深长的指教道:“玉汝于成,道成于学。真非天生,假又何妨!既为有情者,必遇有情众。行虽孑然,汝道不孤!”
李修文酒劲未去,懵懵懂懂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像老和尚的揭语一般,听不明白。正要问他什么意思,就见鬼卒持刀向香炉去了,黑烟散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李字。
袁老道长出一口气,虽不明白对方为何走的这般干脆,但能顺利过关,已是天幸。
就是留字这事,有些奇怪。寻常鬼差,哪有这般排场。小时候听过传说,请神送神的时候,才会留下类似的痕迹。
难道这鬼卒不是鬼卒,还是位阶位极高的神?老道哑然失笑,这等小事,来个鬼卒就已经够了,哪能劳动真神?
这种天高水深的大事,想也无用。正巧,叶非鱼端着碗进来,袁老道便将事情搁下。接过碗,把李修文拽扶起来,给他喂水。
李修文脸上的红色微微褪去,就扶着他,让他靠在椅子上坐了。这时才把管家找来,讨价还价。
袁老道指着坐在椅子上的李修文,绘声绘色的讲故事。他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降了妖,驱了鬼。
阿花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墙头,朝着李修文轻‘喵’了一声,怕坏了事,李修文朝着他摇了摇手指。它便轻盈的跳下墙去,不见了踪影。
管家听着声音,就要找声音的来处,四处看不见踪影。只有南边的墙,有只刚刚落下的乌鸦,暗骂了一声晦气,又驱又赶。
袁老道也趁机说起,这不祥之物,来之有因。都是鬼怪盘踞的久了,院子里积累了煞气,祛除之后,还不算完,最好贴几张符咒,净化一下。
他这里正好有几张驱邪符,算是送佛送到西,只要给足报酬,咬咬牙一并奉送。
管家请示过几次之后,末了,主家勉强答应。在起初给到的三吊钱之外,再给四吊。
也就是说,这一趟委托,最终得了七吊钱。
余下就是分钱的时间,袁老道从刚得来的四吊之中,又拨给了李修文一吊。叶非鱼总觉得占了阿兄便宜,拉着师父一阵耳语。
李修文却有些心不在焉。哪怕丹田真气隐隐脉动,他都恍若不觉,自然注意不到这小小的银钱。
他还在想着之前的事情。
这难道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吗?
许是他强烈的意念起了作用,或是丹田真气将欲上行,也许隋义贞在脱离身体之时留下的精存魂力起了作用。
在灵台方寸,无字书隐隐浮现,绽放光芒。
透过空间的阻隔,他看到了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人举着白幡,有人抬着棺材,有人捧着灵龛,像是送葬的队伍。
行列中寥寥无几,只有几个青壮在胸前绑着白布、戴着白方布帽。
打头的是一个青年,与饶有庆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年轻了一些。
他停在街口,神色之间有些慌张。他指使着人在找些什么。
身段与其相仿的后生,捧着锦衣,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
与隋家约好的时间就要到了,再晚一些,就无法完成完成亡兄的心愿了。
一想到这里,饶有明忍不住生气,询问后生的去向。
那后生似乎也记不得,只朦朦胧胧,记得自己被谁驱使着,穿上锦衣,去了某个野鸭摊子。
饶有明只以为这是后生迷路掉队的街口,训斥他几声,就算了事。
他看着自己亡兄的画像,就想起兄长临死之前的景象。
半年之前,兄长在外贩布,沾上了瘴气。
等他跋山涉水,去到西山府的时候,兄长已经骨肉嶙峋,祈求着他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他说:
他与义贞有个约定,想要让吾弟帮忙完成。
要在二月初一,相见。
一起喝酒。
说过这些,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因瘴气浸染,恐怕传给他人,不得不以火焚之,放在灵龛里。最近才运回家乡。
饶有明最初以为,这只是随口一说,只有兄长放在心上。但既然是兄长遗愿也只能依从,寻到隋家之后,才知道隋义贞已然离世。悲戚之余,心想隋义贞已经下葬,便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哪曾想到隋家又找上门了,说是义贞虽死,棺椁总有异动,找到先生问卜:说是心愿未了,时候未到,所以尸体还停在堂前。昨夜托梦于他,诉说心愿,他说:二月初一,约在此日,要与饶有庆共饮。
两家就此定下约定,既然如此,就让二人一起饮过酒,再一起发丧,一起下葬。
时间,就约在今天。
卖酒的刘老三,自从拿了契书,心里总不踏实。他知道刘道纯,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和那个年轻人一点不沾边。信手写下的纸,样式粗陋的木剑,也难以为契。想了很久,打算出门要钱。
刚出门,就看见送葬的队伍。见着饶有明,以为是有庆回来了,又惊又喜,问道:“臭小子,终于知道回来了?”
“你们这是给谁送葬呢?”
饶有明有些尴尬,旁边有个小子,不知内情,也不懂察言观色,信口说道:“我们这是给我家大兄有庆……”
饶有明忙堵上他的嘴。
刘老三勉强的笑道:“净说笑,有庆身体这么结实。我都没走,他怎么可能走!”
那小子觉得自己被误会了,掰开饶有明的手,“病来了,谁都挡不住。不光有庆大兄,义贞大兄,不也这样?”
事情既然说穿,也不好再瞒。饶有明只能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刘老三的嘴像含着炭块,说起话来含含糊糊,“不是说混个出人头地再回来吗?”
他喊住饶有明,抱着一坛酒出来,叮嘱道:“祭祀的时候,记得要用这坛绿蚁。白酒烈,他们喝不惯。”
饶有明珍而重之的接过酒,刘老三这才放下心来,踉踉跄跄的离去。
原本苍老的身影,又添了一分茫然和无助。
刘老三羞于将这幅模样,展现给他人,回了家锁上门。
他取出最后一坛酒,也不打开,抱着酒坛,失魂落魄的自语道:“臭小子,你们怎么就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