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长安。
朝廷东迁洛阳后,长安城显得冷清不少。卓不浪依然是睡到巳时初才爬起来。婢女阿青笑盈盈地端来一盆水,卓不浪漱洗后,抄起床头的手杖,纵身越出窗户,沿墙柱房脊翻腾,跃入后院中练功,见父亲母亲也在后院闲走。
近些年,父亲性子愈发温和,不再时常责备他,卓家上下关系愈发亲睦。卓家世代以铁冶为生,为寻优矿而居于剑南道邛州,自汉时已富埒王侯。卓不浪祖父为妾室所生,生性豪脱,学得铁冶技艺后,离开家乡来到长安,凭着精湛技艺和数万资财,创立卓氏金银行,在京师站稳脚跟。
卓不浪父亲卓弘德为家中长子,祖父过世后得继家业,苦心经营二十载,卓氏金银行已成大唐首屈一指的金银器作坊。现在金银器坊大多由二郎卓不倚经营。
卓弘德原配夫人豆卢氏是鲜卑人,出身关陇贵族,大郎卓不黩、二郎卓不倚和三娘卓不娇皆为豆卢氏所出,惜乎豆卢氏因病早逝。
出乎家人意料的是,卓弘德的续弦赵纾璎,竟然是武林中人。卓弘德不顾众议,坚持娶赵纾璎为妻,还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卓不悔,夫妻情志可见一斑。
卓不浪是卓弘德和赵纾璎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卓不浪好武胜于读书,一身武功传自母亲,连性情也更似母亲。读儒经却轻礼法,言行随性,混迹于长安市井之间,与贵胄、官宦、富商、儒生乃至武夫、工匠、牙人等下层庶民都很熟络,常被父亲斥责不辨良莠。唯独一点极像父亲,胸怀鸿鹄之志。
六年前,刚过舞象之年的卓不浪,突然向父亲借钱典买延康坊一家胡人酒楼。延康坊与素有“金市”之称的西市仅相隔一街,邸店酒楼林立,百姓豪富密集,是长安城内的繁盛之地。这家酒楼是新罗皇族子弟金敬文所有,新罗皇族大臣到长安时皆居于此。
因新罗插手朝廷平叛高丽之战并侵扰辽东之地,朝廷向新罗宣战。金敬文怕朝廷迁怒殃及自己,惶惶数日后决定典卖此楼返回新罗。
消息很快传到卓不浪耳中,他立刻赶去商谈典买之事。金敬文心中惶遽,根本顾不得谈价,结果卓不浪以极低价买下此楼,重新修缮后改名“五湖楼”。
卓家在胜业坊,到延康坊的五湖楼需西行五坊,再往南两坊,足有二十多里,几乎横跨长安城东西。卓不浪往来从不骑马,全凭脚力和阿娘传授的轻身功夫“燕影纵”,在长安里坊、大街中疾行,避人马、越檐棚……腾挪起伏间身形自如、神情泰然。街铺武侯、坊门护卫、过往行人全都见惯不怪,连孩童都会唱“……燕波策杖侠不浪,断鞫膏粱庶闻天……”
五湖楼是一幢三层楼宇,在延康坊的西北角,紧临西、北两面坊墙。卓不浪在后院偏东北处营建了一座精致的三层阁楼,名曰“问星楼”,还在后院东墙开了一道小门,直通东面的曲巷。卓不浪平素不愿走正门,进出皆由小门,一进门就钻进问星楼,酒楼经营都交给他的书童姜喜。
能进得五湖楼的,多是达官豪富。但卓不浪的问星楼,不论士族黎庶,皆可食住,且不收分毫。但有三个条件须得其一,一是有珍器重宝可观,二是有天下要事可闻,三是有高超武技可磋。因此常有来访之人,问星楼里还留住了几位门客。
这天,卓不浪还未到问星楼,已有一个黑幞头、青绸袍的男子候在门口。卓不浪一眼就认出是长安城有名的牙人梁楷。梁楷为人极重信义,与卓不浪脾性相投、关系亲睦,常相聚玩耍。卓不浪将梁楷请进问星楼,在一楼靠窗的桌前坐下,唤使女煎上茶、端上些点心。
简单问候之后,梁楷压低声量说道:“五郎,我刚从东都洛阳回来,今早一进城门便来寻你。洛阳出了一件大事,谏议大夫明崇俨在家中被人刺死。”
明崇俨官拜四品谏议大夫,不但医术高明,时时伺立天皇身边,为皇帝诊治风疾,而且神道设教,在民间也名气甚大。
“当真?”卓不浪着实一惊。若在平日,他断不会对梁楷的讯息有此疑问。
“不假。我先从金吾卫口中得知此事。如今此事已传遍整个洛阳,料想不日便会传到长安。”
卓不浪右手突然抓住梁楷手腕,深吸一口气:“知我者,梁大哥也。这讯息太重要,我需即刻禀告家父。恕五郎怠慢,不能为大哥洗尘,改日一定找大哥痛饮,就去紫嫣娘子的行馆……”说到最后一句时,人已跃过坊墙,直奔家里而去。
“五郎见外了,吃酒的事改日再说。”梁楷只得对着桌上的茶盏,自言自语道。卓不浪的脾性,他早已惯了,只是他并不知道,明家和卓家还算是姻亲。明崇俨的父亲明恪一代中有女子嫁入卓家。
卓弘德和明崇俨关系亲睦,每逢年节,卓弘德都会让大郎卓不黩送些礼物上门拜问。更重要的是,明崇俨案必将震动朝野,正是扬名立业的绝佳时机,卓不浪心中还有自己的盘算。
正如卓不浪所料,父亲知道后大为震惊,怔坐了半晌,才命家仆将大郎、二郎唤回家中。
堂屋里,卓弘德屏退了所有仆从,只剩下他们夫妇和四个儿女。卓弘德正色道:“我和你们阿娘已经决定,明天启程到洛阳。二郎、四娘和五郎随我们同去。一来拜祭逝者,聊表心意;二来拜问三房五叔公的子嗣,虽然不常往来,但到底是卓家的亲戚。大郎公务在身,三娘已出嫁,就留在长安吧。”三房五叔公的妻子明氏就是明崇俨的姑婆。
“阿爷,明大谏堂堂四品朝臣,竟然在家中遇刺,绝非一般匪盗所为。传言他蛊惑圣听、诋毁太子……此事恐牵连皇家内部……”卓不黩的性子极像亲娘豆卢氏家的人,为人谨细,自幼熟读儒家学问,万事皆合礼制,对天后临朝参议政事始终有所介怀,对中宫东宫之争更是极为避忌。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明家与我卓家乃姻亲,大郎这些年得明崇俨推荐,仕途顺利,如今官拜内府少监,就算明崇俨身陷党争,逝者已矣,于情于礼,我们也不能粗疏慢待。”
“不黩知道。我能官拜四品全赖明大谏向天后举荐。朝廷中很多人因此谓我是北门学士,对我避讳三分。不黩为官但求实心任事,不谋幸进……”
“大哥,此事牵连重大,阿爷自有分寸,请大哥放心。我们也自会小心。”二郎卓不倚为人圆活,深知父亲和兄长性格,眼见两人将起争执,立刻出来打起圆场:“阿爷、阿娘,你们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我和五郎这就去准备明天启程之事。”
卓不浪一直静默不言,以父亲和大哥的性情不难猜测,卓家上下都不愿趟这浑水。仅是拜祭,父亲与大哥已经起了争执,如果是查案,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