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会宁县,谷川脚店。
谷川脚店占地极广,酒楼后面是座净雅小院。小院有三道门,东门后面是厨房,西门是两排伙计仆役的宿房,中间窄道可通往西面的货场。径直往南走是一座四合院落,这里便是客房,有四十二间上房。
沈恬的房间在西厢二楼第二间,近西南角。他进房后,换上贴身圆领胡服,也不点蜡烛,只静静坐在窗边的黑漆木椅上,双手合于丹田、闭目调息,真气循行奇经八脉,疲乏顿消、神清耳明,周边动静如在耳边。
已近亥时,客房静得不同寻常,只有西厢四间、南厢两间客房有鼾声。西厢四间、南厢三间有人低声私语,声量极低,只断续听到只言片语。
突然,一声极轻极脆的刀剑出鞘声传入沈恬耳中,接着一声闷哼,似乎话到喉咙、未及出声已经断了气。响动极轻微,一闪而过,即使武林中人也很难察觉。
有人被杀!
沈恬双眼倏然睁开,客房将乱,时不可失,沈恬黑布蒙面,推开半扇窗,身体凌空,如履平地般在客房外墙上轻跑数步,然后纵身一跃,越过西面的围墙进入货场,如鹰隼般从货场中的辎车上踏过,随手拔起一辆辎车上的号旗,在靠近田记辎车的地方落下,气贯旗杆,一杆砸断身旁辎车上的货箱锁头、再顺势一脚踢开箱盖。沈恬看也不看,接连砸开十二个货箱,其中三个是田记的货箱。这自然是掩人耳目的手法。
圆月当空、银光泻地,沈恬一眼辨出田记的第四个货箱。一路上他已将这个货箱木料的色泽、纹样牢牢记住。货箱已砸开,沈恬看清里面的扁木箱,伸手一摸,扁木箱不但上了锁,而且钉了钉,七颗钉,将箱盖死死封住。
沈恬大可运气震碎箱盖,但如果箱子损坏,田记将无法交割物货。人一旦有了顾虑,就会犹豫,但沈恬没有时间犹豫,因为客店方向已经有人朝着这边急掠而来,比他估计的时间更早,而且身形极快,轻功了得,出乎他的料想。
沈恬借着月光再瞅了眼扁木箱,发现箱盖上的钉子有些怪异。他心念一动,运气将钉子生生拔起。就在这时,一根鞭子已扫向他的面门。
沈恬眼角一瞥对方位置,拿准距离线路,身形撤移、稍稍低头避过,出手如电、一把抓住鞭子。就在出手瞬间,沈恬看清,来者蒙着面、身形娇小,不是一路跟踪而来的人,而且他手里抓住的也不是鞭子,只是一根藤蔓。
沈恬气劲浑厚,直透藤蔓,对方显然不敢硬碰。沈恬算准时机,正欲近身,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藤蔓竟从中间折起,借着沈恬气劲,如蛇般扑向沈恬。沈恬身形急变,格开藤蔓。藤蔓一碰触沈恬,就像活了一般,缠住沈恬手臂、身体……
藤蔓虽然怪异,但沈恬确定,这只是普通植物,并非奇兵异器,就算全身被缚,也可挣断。藤蔓似乎也惧怕沈恬的内力,并未紧缚,而是一紧即松,意在打乱沈恬的招式,对方趁机快速变换身位,攻出一掌。
这一掌劲力不大,看似平常,实则精巧细腻,方位、角度、时机恰到好处,配合藤蔓的牵制,令对手无处可避。
可惜,这个对手是沈恬。
当一个人经历了大小上千次的搏杀,他对武功的理解自然会更深更透。何况,沈恬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武功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体用技法,而是动静之道,距离、肢体、节律,既繁亦简。境界越高,招式越少,大巧不工、大音希声,举手投足已包罗万千。
就如庖丁解牛不见全牛,沈恬对敌也不见敌,而是骨节、经脉、穴位和肌肉。任何细微的动作都靠骨节、经脉和肌肉牵动,观肩动可知其拳意,观腰动可知其身法,料敌先机自然立于不败之地。沈恬不但能以目观之,更能以神遇之,官知止而神欲行。
当对手欺身攻来,沈恬已察知其意,虽为藤蔓所缚不能出手反制,但沈恬步法微移之间,两人方位、距离已然改变,死局已解,沈恬堪堪闪过这一掌。
忽然间,沈恬对这个不速之人来了兴致。此人身法掌法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忧郁的人。但此刻,他无暇继续试探,因为该来的人已经来了,一高一壮,虽然都蒙着面,但从气息和身形便可认出,正是一路跟踪田记车队的两人。
沈恬心念电转,故作被缚受伤状,身体借势横飞出去,撞在田记辎车的木箱上。使藤蔓的人一愣,纵身跃到田记辎车旁。
这时,跟踪田记的两人从她身后赶来,拔出刀,一左一右、一劈一刺向她攻来,尽是杀招。
沈恬知道他们已经中计,把使藤蔓之人当作了劫镖的盗匪。这两人用的刀很短,皆不足一尺。招式朴实狠绝,不是中原武功,倒是有点像军中的武技。
使藤蔓之人倏地抽回藤蔓迎敌,沈恬抓住时机,身体从辎车下面贴地横移到另一侧。刚才他查看的那个木箱,箱盖还开着,借着箱盖的遮挡,他催动真气,拔起扁木箱上的其余六根钉,抬起箱盖。
箱盖上用竹篾捆扎的瓷器和茭草都滑到一边,月光从缝隙中钻进扁木箱。沈恬偏头一看,竟不免大吃一惊,饶是他见识广博,一时间也猜不透为何有人会大费周章运送此物,究竟有何意图?他略一思忖,将六枚钉子又重新契入木箱。
从佯装撞向货箱到契回钉子,前后不过七八个弹指的时间。跟踪田记之人已经发觉上当,立刻转身折回货箱。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力保货箱周全。
客房方向陆续有人影跃入场院,还有惨呼声传来。沈恬心忧田贞安危,急于返回客房,眼下他只有一事未完。念及此,沈恬突然发力,以极快的速度迎上折回的两人。
冲在前面、身体壮实的唐人始料不及,仓促间刺出一刀。刀刚刺出,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就在刀刺出的同时,沈恬身形已侧移,他这一刀注定落空。
可惜,招式已老、后悔太晚。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一股强劲真气将他体内真元打散,真气乱窜、伤及经脉,忍不住呛出一口鲜血。
当他趴倒在地时,一种忧惧立时塞满全身。他强忍着疼痛,侧转身看去,他最担心的事正在他眼前发生。
月光下,蓝眼瘦高的胡人跪趴在地上,身上“咔咔”怪响,后背奇怪地隆起,颌骨前突,手掌指甲变得粗长,全身骨骼肌肉和毛发都在急剧地发生变化,散发出浓烈的兽息。
沈恬背负双手站在不远处,背对月光冷冷地看着。他出手的目的就是要逼出这个狼人的狼形。
混元人靠情绪变化,引发身体内液及脏腑突变,从而激起经脉气穴骤变,最后迸发兽变。内功修炼至唤真者,可凭真气掌控脏腑及经脉气穴之变,随心而欲迸发兽变。
沈恬有意试探两人,所以重创其真元。唐人非混元人,故而只是伤及经脉。蓝眼胡人体内真气失控,激起兽变。
月圆之夜正是狼人兽性大发之时。银光下,兽变后的狼人仰天嘶嚎,尖利的獠牙让人不寒而栗。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扑向沈恬,速度、力道远胜常人,十指指甲不啻于任何锋利的兵刃。
沈恬判知来势,闪身避过。狼人扑了空,撞倒了沈恬身后的辎车,狂舞双掌将辎车上的货箱拍得粉碎,连同箱里的瓷器都碎成了瓷片,碎木块和碎瓷片四溅飞射。
狼人真气受损,控驭不住兽力,狂躁异常。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人,也不管是谁,又扑了过去,这一扑较之前更快更猛。
使藤蔓之人正侧身躲避飞射而来的碎木块和瓷片,没料到狼人会突然扑向自己,距离太近、身形步法将老,眼看躲闪不及。
电光石火间,沈恬飞身赶到,拳风破空而至,一拳打在狼人身上,狼人顿时横飞出去,重重砸在五尺开外的辎车货箱上,将货箱砸得粉碎。
沈恬深知,兽变后的狼人身骨糙实,常人力道万难伤及,故右拳击出的瞬间,真气运转右手三阴三阳六脉,右手瞬间迸发兽变,聚兽力轰击狼人。
沈恬估计,这一击已重伤狼人,狼人定难以维持兽变。兽变消失后,胡人真气难聚、身受重伤,已无威胁。
他转头瞅了瞅身旁使藤蔓之人,两人目光相遇,沈恬从眼神和气息已认出,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给他们让桌的女子。
沈恬不再停留,施展轻功,几个腾跃从窗户回到客房,一把拿过白天的常服换上,脚下毫不滞缓,径直奔向田贞的客房。
客房外的回廊上,横竖躺着五六具尸体,其中两具正躺在田贞的客房门外。沈恬心里猛地一沉,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而入,可房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