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堂里,众人听了太医许贞的诊断,皆失了颜色。
“仁人良者?”
皇帝沉默良久,轻声问道。
许贞再次低头拱手。
“禀陛下,旧朝以来,贤能多出自隐者,因其不问世事,养性修身,饱读典册,慎独仁厚,故而能成大贤。”
“我朝虽有隐居出山之人,但通晓奇门又精通医术者,又能有谁呢!”
“你们有没有谁知道啊?速速说来。”
皇帝说完再次陷入了沉思,韦怀文等人在一旁也是一筹莫展。
张德继思索一番,走到了皇帝面前低头拱手。
“陛下,南苑屠公,饱读典册、不问世事,乃大贤也!”
“屠先生......”
皇帝听后连连点头。
“所言甚是!快去请屠先生!”
清晨,屠老随着俞三福快步来到了鹿鸣堂。
众人的目光皆落到了屠老的身上。
“先生,朕就把萧辰交给你了!”
皇帝看着屠前辈说道。
“陛下稍安,老朽自当竭尽所能。”
屠前辈低头拱手,而后屏气凝神,仔细检查了足足两刻钟。
皇帝亲自拿着锦帕给屠前辈擦着额头上的汗。
只见他稍作点头,而后起身拱手。
“韦将军,萧辰中箭后可有呕吐之状?”
“萧郎君一路上呕吐了数次。”
韦怀文回道。
屠前辈听后点了点头。
“陛下,萧郎君所中之毒的确是乌头碱。”
“那该怎么办呢?”皇帝急忙问道。
众人也凑了过来。
“老朽需借顶阁一用。”
屠老所说的顶阁就是南阁的第四层,那里是陛下的专属,或者说是一处禁地,除了皇帝自己,谁都不允许进入。
至于顶阁里有什么玄机,还需要日后说来。
陛下稍加思考后,便差人将萧辰抬了过去。
顶阁里,屠老要求只留几个小书童在屋内侍候。
书童按照吩咐,买来甘草、生姜、百枝等药材,又到庖厨那取了一碗猪油。
屠老差人去找俞三福,让他配合着到太府的库房中申请了半罐蜂蜜回来,又亲自到钟山里采药不说。
午间,嬛儿就像平常一样来到南阁,只见门外增添了很多夹毂侍卫。
嬛儿正要进去,却被拦了下来。
那领头的正是卫尉少卿伍有常,只见他跪地叩头行礼。
“请公主恕罪!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南阁。”
“父皇在里面吗?”嬛儿轻声问道。
“末将奉命在此守卫,还请公主不要为难末将!”
嬛儿听后皱了皱眉,心想着平日里南阁都是自由出入,怎么忽然间就如此戒备了。
于是围着南阁一边走一边往里面看着,可门窗紧闭,连一点儿窥探的机会都不给。
既然里面有人,又非冬日,为什么要关着门窗,又为何要这么多的侍卫守着呢!
嬛儿甚是纳闷儿。
无意间抬头看时,发现第四层的窗户是全部打开的,时不时的还飘出一丝香薰的白烟来。
顶阁可是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既然父皇不在这,到底是谁在里面呢?
迟疑之际,只见屠前辈背着竹篓匆匆归来。
嬛儿走上前去想要询问清楚。
侍卫正要拦住嬛儿,只见屠前辈点了点头,于是嬛儿便跟着他进了南阁。
“屠伯伯,这是怎么回事啊?”
屠老放下竹篓,让几个小书童将草药拿去清理。
而后示意嬛儿到一边坐下喝茶。
“我正在医治一位中毒之人,他就在顶阁里。”
屠前辈捋了捋胡须说道。
“顶阁?侍卫说父皇不在此处,难道顶阁里另有其人?”
屠前辈点了点头。
“现在草药已备妥当,只差一味药引了。”
只见屠前辈捋着胡须不再言语。
“里面到底是谁啊?屠伯伯!”
“是萧辰!”
“什么?”
嬛儿听后猛地站了起来,指尖跟着身体发抖,紧接着用颤巍巍的声音问道:“他......他怎么了?”
“萧郎君身中剧毒,如今昏迷不醒。”
“他去湘州救灾已有数月,早知道这样,我就算是去求父皇,也绝不会让他冒险。”
“我要上去看他!”嬛儿哽咽着。
“公主且慢!”
然而嬛儿已经失去了理智,几步就奔了上去。
屠老见状后也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顶阁里凉风阵阵,几个书童脸上都裹着一块素布,正在一旁摇动着扇子。
地板的中央置着一张木榻,萧辰赤身裸体躺在上面,上半身已经发黑,只有时不时流下来的汗珠能证明他的生命特征。
“公主!切莫靠近!”
屠老说完,便从腰间拿出一张锦帕递了过去。
“萧郎内毒外泄,恐会沾染他人,公主要小心啊!”
嬛儿听后面色凝重,只觉得天降霹雳,进而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滴滴热泪打湿了手帕,而无论她怎么哭喊,萧辰却没有半点儿反应。
屠前辈见状缓缓的摇了摇头。
嬛儿通红的眼睛看了看屠前辈。
“公主不用担心,适才老朽所说药引,公主已经帮我采到了,公主回去静候便可。”
屠前辈说完,便伸手示意。
嬛儿看了看手中的锦帕,不知所以的递了过去。
屠前辈接过手帕,吩咐书童将手帕和草药一同熬制不说。
傍晚,屠老给萧辰喂过汤药,让书童用被褥把门窗封闭,而后将萧辰浸泡到盛满温热汤药的木桶中,两个赤膊的书童一左一右撑着萧辰,如此直到汤水冷却。
屠前辈再三劝说,可嬛儿仍旧在南阁里候着,等着消息。
可她终究是熬不过,于深夜时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
原本褐色的汤药已经被萧辰染的发黑,而他的身体犹如璞玉般晶莹剔透。
萧辰出了药浴,经过擦拭后再次被抬到了木榻上,临近破晓时,他的体温逐渐恢复,虚汗也慢慢的止住了。
于是屠老又取来金疮药,将他左肩的伤口上药包扎,此时除了让他休息,再无计可施。
没人知道萧辰是否还能活过来,就连屠老自己的心里也吃不准。
要说屠老这手医术的来路,还得从早年间说起。
当初旧朝没落,家国破败,以至于人人自危。
多亏了当今皇赏识屠老忠君爱民之德,才将他留在身边。
而屠前辈当时并不想在朝中度过晚年,毕竟是旧朝老臣,免不了受人排挤,而这些还都不是根源。
只因屠老一直以来都喜好清净闲适,又经历了多次的天灾人祸,于是心里对医学的追崇之心更加坚定,自己年事已高,如果再不去奔赴理想,恐怕最终会带着遗憾离开人间了。
最后他将朝服悬挂在神武门外,孤身离去。
陛下知道后差人四处寻找,过了很久终于在茅山之上寻到了他的踪迹。那时隐归山林的屠老悠然自得,门生已有数百人。
屠老终日参禅悟道,授业讲经;钻研医术,救济黎民。
只因陛下的知遇之恩难以为报,经过多次的盛情尊请,屠前辈这才再次走出了茅山,然而他和陛下约法三章,这其中之一就是“不上朝堂”。
为了给屠老一处安静的环境,皇帝自己又能随时来探望,南苑里才有了这座南阁。
辰时,俞三福匆匆赶来询问萧辰的病情,刚进了南阁,只见永康公主在还趴在桌子上休憩。
俞三福见状后便闭上了已经张开的红口,四处踅摸着。
屠老在楼梯上向他示意,于是二人缓步走上了二楼。
“诶呦,公主这是?”
俞三福轻声说道。
屠前辈眯着眼点了点头。
“啧啧......”
俞三福感叹道。
“萧郎怎么样了?”
“老朽......已经尽力了。”
“什么?”
俞三福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嘘......萧郎就在上面。如有佛祖保佑,再过几日他能够醒来也说不定。”
屠老急忙补充道。
“屠先生可吓死某家了。陛下啊,已经两夜未眠了。这不,大清早就叫我过来询问。”
“我只跟陛下说,屠先生这边需要时间给萧辰医治,若是来早了啊,只能让先生您分心。陛下这才肯睡,这会儿啊,怕是还没起来呢。”
“陛下如此牵挂萧辰,他若醒来......老朽一定如实转告。”
“先生您也歇会儿吧,某家这就回了。”
“中使请便。”
于是二人互相拱手作别。
俞三福前脚刚出门,嬛儿便抬起胳膊揉了揉着眼睛。
“屠伯伯,萧辰怎么样了啊?”
屠老见嬛儿眼睛都没睁开,却只顾着问问题。
于是眯眼笑了笑。
“公主,你还是回去梳洗一番,再吃些粥饭吧。”
“我没胃口,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心里也能踏实一些。
嬛儿迷迷糊糊的回道。
“呵呵呵,说不定,你再过来时,萧郎就能醒了呢!”
“是吗?”
嬛儿立即起身说道。
“要不......公主可以试试看?”
屠老低声回道。
“那好,那我去去就回啊!”
嬛儿回身说道。
望着嬛儿的背影,屠老心里也便欣慰了许多。
顶阁这位还没醒过来呢,要是环儿在病倒了,岂不更让人担忧了。
“先生,您快去看看吧。”
一个小书童惊慌失措的跑过来叫道。
“怎么了?”
“萧郎君他呕吐不止......”
屠老听罢,急忙随书童向顶阁跑去。
推开门,只见萧辰倒在地上正呕吐着,身上沾满了秽物,也分不清是昨天喝下的汤药还是羊角风抽出来的白沫子。
屠老看着眼前的情形,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真乃天意也!”
于是几个书童将萧辰搀起,擦拭干净后又将他扶到了木榻上。
“去熬些米汤来。”
“是。”
不一会儿,书童端来一碗温热的米汤,屠老放了些蜂蜜,又从一个小瓶子里取了几颗药粒融在里面,几番搅动后扶起萧辰一勺一勺的送下。
只见萧辰的身上逐渐有了血色,水肿也退去了很多,几个书童围着萧辰四处站着,按照屠老的意思轻搓着他的四肢。
嬛儿于午后来到了顶阁,见萧辰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虽然没有醒来,不过和前日的状态相比,已经有了很大改观。
“屠伯伯,他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呢?”
嬛儿轻声问着刚进来的屠老。
“萧郎能恢复到这般模样,已实属不易了。”
嬛儿眼眶通红,盯着萧辰不舍得挪开。
“公主稍安,这两日老朽已经给他喂过了“重生丹”,以保证他体内气血不至于乏匮,不过萧郎何时醒来,只能看他造化了。”
嬛儿听后本来喜出望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失落,只是呆呆的望着萧辰,半晌不语。
朝会上,六殿下对萧辰已死的结果十拿九稳,于是怂恿着众臣在大殿内逼迫陛下抓捕萧辰,这样当然起不到作用,但是此计乃是他顺藤摸瓜的开始。
“陛下,萧辰一日未捉拿归案,朝野上下便一日不得安宁,如此下去,只怕人心涣散啊!”
袁昂、王柬、孙庆绪和吴平候等人跪地哀求着劝谏。
六殿下斜了斜眼,建安王见状也执笏上前俯身跪拜。
“陛下乃万世圣主,断不可因为一个番人而无视朝廷法度!臣......冒死进谏,定要将那萧辰捉拿归案,按律处置。”
只见皇帝微微的抬了抬眼皮。
“萧辰已被朕控制了,不日便可当庭审理。”
“什么?”
“这......”
“我们怎么不知道呢,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众人在底下议论纷纷,而后把目光都聚到了韦怀文的身上。
六殿下跟着发愣,那萧子建明明说萧辰已经中毒活不过几日了,可陛下却说萧辰已被控制。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陛下!”
六殿下上前拱手。
“那萧辰虽说被控制,可臣以为,以他一人之力绝不会完成贿赂数十位官吏之事。”
“他背后定有同党!”
陛下听后稍作沉思。
老六这是要干什么呢?
本来他和老七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是件大好事,毕竟是自家兄弟,就算互相有点儿小摩擦也是正常。可如今萧辰生死未卜,他又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只因为担心萧辰的存在会影响他的地位?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于是皇帝故作不解。
“哦?宣达此话怎讲?”
“陛下,那萧辰借赈灾之便贿赂州郡官吏,如果仅仅是为了拉拢人心就背上这杀头罪名,恐怕与他行事作风相悖啊。”
“那依你看呢?”皇帝轻声问道。
“陛下,萧辰虽有功勋在身,但说到底他终究是个番人,况且他平日里言语轻佻、行为诡异,自私利己之态众人皆知!”
“试问,他既然这般狡猾,又如何甘愿背负如此大罪呢!”
“陛下,这其中定是另有阴谋啊!”
众人听后又是一阵沸腾。
皇帝斜眼看了看六殿下。
“你继续说!”
“陛下,索虏趁我州郡遭遇水患时犯我新城郡。而萧辰赈灾湘州,与荆、雍二州接触紧密,若是他只身涉险,拉拢两地官吏,与索虏勾结成势,进而里应外合,我西部疆土便岌岌可危!”
“陛下,此事不可不察啊!”
六殿下故意加重了语气。
众人听后皆交头接耳,而后跟着六殿下跪地劝谏。
只有徐修仁和臧未真几人默默立在一旁。
陛下用手指轻轻抚了抚额头。
要说萧辰贿赂官吏,皇帝大半相信他是有苦衷的,但具体是什么原因还要等他醒来才能问个明白,毕竟七殿下也失去了音讯,几封诏令传过去都没见到他回复。
而老六提出的问题是关乎于南国生死存亡的大事。
虽说自己对萧辰一向青睐,可是在国家大义的问题上,定是慎之又慎的。
而且老六说的也不都是空穴来风,毕竟萧辰的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大好,既如此,他明知道贿赂官吏是大罪,又如何要冒这个风险呢,这里面可不都是为了救助百姓吧!
“韦将军?”
皇帝看了看韦怀文。
韦怀文捏了捏衣袖,缓缓地走到了大殿中央。
“臣在。”
“你与萧辰同去赈灾,湘州发生之事你可知晓啊?”
韦怀文捧着玉笏低头拱手,半天未作回应。
“韦将军,陛下在问你话呢!”
袁昂瞥着韦怀文低声说道。
“回陛下,臣数月来一直于各郡县赈灾救济,与水军将士同食同寝,如今水灾已退,臣特此回来复命,并无别事奏报!”
此话一出,自然不能满足大家的胃口,可是以韦怀文威严的气势在那,大家又都不敢大声嚷嚷,只得互相低语罢了。
“如今水患既已平息,乃是百姓之福,南国之福。”
“我等......想从将军口中多了解一些情况而已,将军何不......何不稍加描述呢?”
一旁的王瑛老头上气不接下气,低声打了个圆场。
韦怀文低头拱手。
“王令所言在理,韦某不善言辞,至于发放赈灾钱粮和人员调遣经过,我已拟好了奏折。”
韦怀文说完,便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厚厚的奏表来。
俞三福见状下去接了过来。
却说韦怀文为什么如此犹豫,还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在众人面前说的过多了会影响朝廷对萧辰的态度。
人多不一定力量大,但一定嘴杂。
所以借着王瑛的话茬,把奏折递给皇帝,有些事情啊,让领导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
“此事暂且如此吧,诸卿放心,朕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皇帝说完,起身便要离去。
“陛下,萧辰串通索虏,意图谋反,已有物证,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啊!”
六殿下等人通通跪地叩首哀求着。
“你说什么?”
皇帝转身问道。
“陛下,数日前有人见到一众索虏趁着夜色进了萧辰那座府院中,那几人挑着两担东西,行迹十分可疑。”
“请陛下速速下旨,查抄萧辰府邸,便可一探究竟!”
六殿下的语气异常坚定。
皇帝听后仰首冥思,众人缓缓抬起了头等待着。
“张德继。”
“末将在。”
“你速速着人,率领二十羽林卫,守在......”
陛下皱了皱眉,竟然说不出萧辰的住处了。
于是他看了看六殿下。
“新桥别院。”
六殿下回道。
“去吧。”陛下背身摆了摆手。
“领命!”
张德继起身后快步出了大殿。
临川王颔首微笑,如此一来,一切的一切,也就尽在掌握之中了。
小麻雀终究是斗不过老家贼,这回临川王倒要看看,他萧辰还能作何应对了。
有诗云:
千里施德苦劳形,百日奔波灾患平。
玉笏轻摇坠千石,小冠掷地鲜有声。
一朝阴雨一朝晴,你方唱罢我方鸣。
新桥别院铁锁重,榻上孤魂尤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