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勒疏神态自然,立于津阳门前,朝着戍卫低身拱手。
“将军辛苦,某乃‘润璞坊’店家。”
戍卫武平上下打量着奚勒疏。
“是那琢润街内润璞坊吗?”
“正是,正是。”
奚勒疏笑了笑。
“看你不像是京都子民,再说润璞坊那个店家我认识,不是你。”
“嗐,瞧我这记性,前几日我刚从张老哥那里将铺子盘过来。”
奚勒疏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足两锭子,用斗篷的褶皱裹着递了过去。
此时易琼正在一旁吃包子,本想着和同伴武平一同吃,谁知道大清早的就有人过往。
易琼靠着墙一边吃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二人的对话。
隐约中听着那人的语调好像在哪听过,于是便向门口瞥了一眼,只见那位裹着羊皮斗篷的人正在给武平塞银钱。
要说这样的事儿不足为怪,所以易琼从不上前盘问,把这样的好机会都留给同伴,别人自然要感谢他不说,自己心里也踏实。
“某从长沙郡而来,只为在京都里有个立足之地,还望将军抬抬手。”
易琼定神再次听了听,这语调这说辞,很有印象,分明是和自己有过交集的人。
于是抬起头仔细的看了看,果然,易琼不仅听过那番话,还见过那说话的人。
武平刚接过银钱准备放行,怎料门里面飞出一个身影,一脚便将牵马的人踹出了一丈多远。
奚勒疏“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哎?你这是?”
武平不知所措,下意识的伸手去拦易琼。
那奚勒疏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多亏了身手不错,本能的转身醒过了神儿来。
定睛一看大门前的那人,不禁眉头一皱,心想糟了!
奚勒疏自知大事不妙,于是兜着包裹纵身上马朝城外飞奔而去。
“贼子!站住!”
易琼快步上前,可终究是跑不过四条腿儿的牲口,只能楞在原地不说。
武平从后边追来,见易琼龇牙咧嘴的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说,你疯了啊,不就.....不就是给我银钱了嘛。”
武平气喘吁吁,望着远处的灰尘说道。
易琼没有接话,只是掂了掂手里的一件玉器,陷入了沉思。
“霍!我说呢,你比我厉害啊,你这是改抢了啊!”
武平趁易琼不注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那件玉器。
“这可是个好东西!”
易琼不为所动,只是侧身看了看他。
“这是他身上之物,你可知这器物是何人所用?”
“这你都不知道啊!”
“让我好好瞧瞧......”
武平低头仔细看了看。
“若没猜错,此物名字我不知道,看样子有些年月了。”
“我问你谁有资格用它!”
易琼瞪大了眼睛,抓着武平肩膀上的斗篷神态很是着急。
武平眨了眨眼。
“金玉乃是皇族所用器物,此玉器做工细腻,精美无比,除了当朝陛下,恐怕......恐怕没人配得上这般礼制了。”
“陛下?”
易琼皱着眉头,思量着什么。
“可以......放开我了?”
易琼放开武平,抚了抚他身上的盔甲。
“劳烦你帮我顶替一阵,我去去就回。”
易琼说完,便带着玉器朝建康宫奔去。
勤政堂里,皇帝正在翻阅奏折,忽见张德继从外边急匆匆的进来。
“末将叩见陛下。”
“德继啊,有什么事吗?”
“长沙郡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皇帝低声问道。
“长沙郡尉王永平来报,前几日府衙遭遇大火。”
“长沙内吏吴征,衡阳、益阳和邵阳三县县令共四人皆被大火烧死。”
“什么?被烧死了?”
“他们不是安顿在郡府中吗?”
“陛下,长沙郡尉王永达和湘州刺史王德重正在殿外请罪。”
张德继再次拱手。
“大火因何而起,可有查到?”
“据王永达和郡中官吏说,是吴征等人收买狱卒私自放火,意欲借机逃跑,可没想到事情败露,自己却葬身火海。”
“我已派人去往长沙郡府,过几日便能有确切结果。”
“嗯,若有消息,速速报来。”
“末将领旨。”
“陛下,我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你且说来。”
“贿赂官吏、勾结外藩乃是十恶不赦之罪。若罪行做实,即使那萧辰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干系。”
“而那几位官吏皆是证人,如今他们莫名丧命,会审萧辰在即,此时却出现这种情况,恐怕是某些人......有意为之。”
皇帝捋了捋胡须,微微点头。
“七弟也该回来了......”
“德继。”
“末将在。”
“你给始兴王修书一封,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是!”
“还有吴征和那几位县令,好生安葬吧。另外要抚恤他们妻儿老小,他们虽无政绩,可毕竟祸不及妻儿。”
“至于王德重和王永达,就让他们暂且回到馆肆,过几日朕再召见他们。”
“是!”
南阁里一片寂静,萧辰喝了一碗粥后端坐在内堂里,捧着一本《汉书》有一段没一段的看着。
“郎君准备好了?”
屠前辈坐到桌案对面问道。
“也没什么准备的,只有一封书信,还要劳烦前辈替我带给易琼大哥。”
“一定。”
萧辰说着,从腰腹间掏出一张信封来。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临川王亲启
“六殿下?”
屠前辈再次瞄了瞄,确定自己没看错。
“嗯,根据我多日思量,觉得有必要给六殿下写一封书信了,说不定还能助我洗清罪名。”
“哦?郎君有如此信心?”
萧辰摇了摇头。
“贿赂长沙郡官吏我承认,不过勾结外藩我是被栽赃的,只是没有证据自证清白。”
“为今之计,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让我进去,我要见萧辰!”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屠前辈和萧辰起身走了出来,只见韦铎带着几个羽林卫正和一个人在撕扯,那人身披铁黑色铠甲,右手握着一个玉器。
“大哥?”
萧辰跑上前去,看了看韦铎,低头拱手。
“还请韦少丞通融一下,我已是将死之人,能否让我同大哥说几句话。”
韦铎绷着脸,示意羽林卫放手。
“多谢了。”
“贤弟,我看到那个索虏了。”
“大哥稍安,咱们到屋里说。”
于是易琼来到堂内落座,又将晨间的事情说与他听。
“此物乃是贼人慌乱间掉落,只是不知道这器物属于何人。”
萧辰摸着那件玉器,稍稍点头。
“看来那贼人一直在城内,如果是这样,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了。”
“否则一个索虏又怎能在城内自由出入呢!”
“屠前辈,你可识得此物?”
屠前辈听后稍微搭了一眼。
“此物名为龙凤玉环,乃是前朝遗物,距今已有百余年了。”
“对!我那同伴说他是皇族器物,如此礼制也只有皇族才能配得上了。”
“龙凤玉环?”
“龙凤玉环......龙凤玉环......”
萧辰拍着脑袋自言自语,一时间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想起来了,龙凤玉环!”
萧辰说完,起身便往楼上跑去。
“哎?你去哪啊?”
“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只见萧辰拿着一封书信跑了下来。
“大哥,还要劳烦你亲自跑一趟,记得把这玉环带上,让对方看看,但不能给他。”
“好。”
易琼接过书信,只见信封上写着:临川王亲启
“临川王?你找他做什么?”
萧辰微微笑了笑。
“大哥不必多虑,我就要被审问了,成败很可能在此一举,还是那句话,大哥遇事一定要冷静。”
“既如此,我这就动身!”
“你多保重。”
“大哥保重!”
二人拱手作别之际,正逢廷尉署几个郎将阔步走来。
“我等奉命来拿萧辰!”
易琼见状转身看了看萧辰,萧辰点了点头,而后跟着郎将去了。
廷尉署没有高大阔气的府衙,只是在中军大院的一侧,紧靠大牢有一处明堂。
门前是一座牛一般大的獬豸石刻,没有门头。
郎将带着萧辰进了堂内,而后跪地拱手。
“启禀廷尉,萧辰已带到。”
“下去吧。”
“是。”
萧辰朝前面看了看,只见御史中丞孙庆绪、尚书右仆射袁昂和廷尉卿臧未真端坐于案前,正中间空了一个位子。
“给诸位上官请安。”
萧辰向前拱手示意。
“萧辰,过会儿你把罪行如实交代便是,不要耍什么花招,明白吗?”
孙庆绪第一个开口,眉眼中充满了鄙夷。
“请孙中丞放心,我定会如实供述。”
却说易琼一路飞奔到东郊临川王府,接连叩门。
过了一会儿,只见两扇厚实的朱漆檀木门微微的欠了一个缝隙,袁炳耷拉着眼皮走了出来。
“你是?”
“呵呵,明公贵人多忘事啊!”
“某乃萧辰兄长,名唤易琼。”
“奥!是易英雄,袁炳失礼了。”
“不知易英雄......来此有何事呢?”
袁炳立在门口,朝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
“请将这书信交给殿下,他自会知晓。”
易琼说着,便将书信递了过去,又将玉环在袁炳面前晃了晃。
袁炳本无意接手,只是眼前这件器物好是眼熟,和数年前边关太守司马胜孝敬给六殿下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小子是从哪得来的这件宝贝!
“这个好说,送信乃是在下分内之事,英雄又何必献此大礼呢。”
袁炳伸出手就要接过玉环。
只见易琼微微一笑。
“呵呵呵,明公误会了,这玉环是萧郎君让我给六殿下展示一番,并没打算物归原主。”
袁炳听后心里一惊,物归原主?他怎么知道的!
“呵呵呵,易英雄说笑了。”
袁炳拿着书信一路小跑,奔向内堂而来。
六殿下见袁炳脸色煞白,便问其缘由,袁炳将易琼的话转述后立在一旁不作声。
“不想物归原主,只是让寡人看一看......”
六殿下一时间迷迷糊糊,奚勒疏大清早才走,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而且还是萧辰发现的。
难道奚勒疏和萧辰早就预谋好了?
自己苦心经营的计谋竟然成了他人的嫁衣吗!
想到此处,六殿下缓缓打开书信,只见上面淡淡的写着几行字:天通四年,假诞辰之名敛银钱五十万、金器二十余......
天通六年,于东郊易地,筑府一座,朝堂公卿礼贺共计金银百万,豫州太守司马胜献家传龙凤玉环一只,收外藩金器、方物垒牛车两驾,巨细不可知......
信中所言历历在目,那一桩桩、一件件的陈年往事在脑海里来回浮现。他越想越害怕,以至于汗珠从后背流到了腰腹,又仿佛有千百条飞蛾在脑袋里乱撞,进而头痛欲裂。
袁炳在一旁见了也不敢应声,直到六殿下“啊呀”一声,摊倒在了锦垫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全城搜捕.....搜捕奚勒疏!”
“殿下?殿下?”
“快来人啊,传太医!”
临川王府一片混乱,易琼见状后纵身跳下屋顶,笑呵呵的朝津阳门去了。
廷尉署里一片死寂,忽听得外边有人唤道:“太子殿下驾到。”
臧未真三人起身叩拜。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几位臣工快快请起。”
小太子精神抖擞,身着金黄色龙纹锦袍,外面披了一件鹿皮斗篷,阔步走到案前落座。
“萧辰给太子殿下问安。”
“萧侍郎免礼。”
“父皇派我来,是和几位臣工学习讨教,至于审讯之事还需由几位臣工主理。”
“是!”
袁昂三人起身后依次落座。
太子并没有喧宾夺主,而是坐在了左侧首位。
袁昂、孙庆绪于右侧并坐,臧未真朝太子再次低头拱手,而后端坐于正中央的位置。
“太子殿下,一切准备妥当了。”
臧未真看着太子,低声说道。
“嗯,那就开始吧。”
“是。”
臧未真正襟危坐,望着站在堂下的萧辰。
“萧辰,今岁夏秋之际,你于长沙郡协助七殿下赈灾,借掌控赈灾钱粮之机,贿赂长沙内吏吴征和临郡太守、县令、丞等大小官吏共二十三人,可有此事?”
“事情有,但不能叫贿赂。”
萧辰挺直了腰板,眼睛都没眨一下。
袁、孙二人相互对视,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几位上官。”
“对于给官吏发放银钱一事我有话要说。”
“你且说来。”
臧未真低声说道。
“朝廷前后拨发粟米十万斛,银钱二十万赈济西部州郡百姓。”
“可从当时的灾民数量和灾情形势来看,这些钱粮就是杯水车薪,请问谁能完成如此任务?或者说当时在朝堂议事的时候,有谁站出来能扛起这个担子?”
袁、孙二人稍稍皱眉,略显不耐烦的样子,小太子稍作思量后点了点头。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用赈灾银钱补发了朝廷亏欠当地大小官吏和杂役的部分俸禄,又雇佣在水灾中落难的青壮之士,故而周边百姓闻讯前来,共同帮助我们赈灾救援。”
“请问各位大人,如此方法何错之有?”
“萧辰!你还敢狡辩!”
孙庆绪气的跳了起来,忽然意识到太子还在身边,于是理了理衣襟,又坐了回去。
“本堂问你,你说代替朝廷查补亏欠俸禄,可有人作证?”
“当然有!”
“安成王、中书舍人周开逸、长沙内吏吴征以及周边各县令、丞都能作证。”
“哼!萧辰,你收买了人心,他们当然能为你说话!”
“哦?孙大人的意思是安成王也被我收买了不成?”
“如今七叔尚无音讯,若此事有证可查,多等几日也并非不可!”
小太子在一旁说道。
孙庆绪见状后立即低头拱手,端着身子坐好。
“臧廷尉,袁尚书,你们觉得呢?”
太子侧身看了看袁昂说道。
“殿下秉公奉法,臣自当附议。”
臧未真也跟着点了点头。
“好,臧廷尉请继续问吧。”
“是。”
臧未真低身坐好,继续发问。
“朝廷连发三道圣旨召你回朝,你无故拖延不说,还收受索虏贿赂,企图内外勾结,图谋不轨。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臧廷尉问的好!”
萧辰面无表情。
“首先我没有无故拖延,只是七殿下当时去了静州赈灾,不巧他身染重病,我便想着去静州帮忙,于是就在长沙郡耽误了几日,此事韦将军可以作证。”
“可后来迟迟不见周开逸的回信,我只好跟着韦将军回京。行至淮南渡口便遭到歹人的暗算,承蒙圣恩关照,我才得以生还。”
“至于收受索虏贿赂之事,在下并不在现场,因为当时我身负重伤,此事陛下可以作证。”
“是我兄长羽林戍卫易琼和卫尉少卿伍有常在别院见到了那几个索虏。”
“至于图谋不轨,我不知道如何理解,还请臧廷尉明示。”
“哼!大胆贼子,竟然扯到陛下那去了。”
“你若不老实交代,还请臧廷尉用大刑伺候。”
孙庆绪压抑的情绪瞬间释放,涨红的脸上时不时的卷起几缕褶皱来。
臧未真不为所动,只是侧身看了看太子。
小太子点了点头。
“孙中丞稍安,萧侍郎言辞虽然激烈了些,但事情经过倒是很明朗了。”
“不过即便你有不在场证据,也不能洗脱罪名。”
“臧廷尉,你看呢?”
臧未真侧身点头示意。
“既如此,还需将那羽林戍卫和伍有常带来询问。”
“来人,传羽林戍卫易琼、卫尉少卿伍有常。”
“是。”
事情到此,萧辰该交代的已全盘交代,接下来就看相关证人所述是否有利于他了。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可要不是三署会审,又有太子坐镇,公平和正义恐怕只能剩下两个字---难说!
正是:
明堂正襟坐,寒光照孤身。
正义行天下,无畏是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