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俊美的面容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他没有回话。
似水轻柔的衣衫从飞琼的指尖抽离,纤细飘逸的身子徐步到窗前。洬雨望着窗外远处的云涛,声音中多了一丝轻柔,道:“飞琼,我有些困了,你带着上仙先回去吧。”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我再去找你和上仙。可好?”
满身无形的长刺在一瞬间撤下,换上平素的清冷淡漠,让听者不好再过多叨扰。
飞琼有些犹豫。
依旧站在远处的南泽忽然道:“方才是我失礼了,你莫要生气。”
洬雨闻言,转过身,道:“看来,我不过偷了两日懒,倒让你和飞琼挂心了。”
南泽似是正在等洬雨开口,只见,洬雨话音方落,他竟然举步彻底踏入洬雨的卧房。他的眉宇间萦着一丝清冷,颀长的身姿缓缓而来。
洬雨的眸色微凉,添了几分防备。
南泽边走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踏上星枕松涛的二楼,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在自己的卧室设下仙障。你们女仙都如此吗?”
洬雨的面色依旧。
飞琼看向南泽,疑惑道:“……仙障?”她迅速回首看向洬雨。
飞琼心道:这里有仙障?为何她没察觉到?好端端的洬雨在自己的卧房设什么仙障?
洬雨望着南泽,道:“应当不是。”
南泽道:“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他站定在洬雨身前。
洬雨的面色有些冷,道:“上仙,男女有别,对一些事,你不当心存好奇。”
“可我今日就想看看。”南泽说罢,抬手一挥。
清脆的‘咔嚓’、‘啪啦’声惊心四起,一屋子的玉器在刹那间齐齐碎裂并砸在地上,刺耳的响声久久方落。
南泽的眉蹙了,看着轻合了眼睑的洬雨,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洬雨似是依旧不打算同南泽和飞琼讲真相,她唇角一勾,意欲继续推磨。南泽却是忍无可忍,抬手便往她发间多了的玉簪伸去。洬雨一惊,急忙边退边挥臂挡去。
白皙的手臂在衣袖滑落的瞬间触上南泽素净的手掌,烫的南泽被甩开的手一抖。
“南泽!你……”
“洬雨,你、你……这是……”
洬雨的声音里带着怒气,飞琼满是惊慌,两道声音一前一后飘进南泽的耳朵,而他的桃花眸里早就蓄满了震惊。
洬雨发间的簪子被南泽移动了半寸。她的整个身子透明飘渺,萦着一层淡淡的五色光华,周身的轮廓泛着一层碎粒。
洬雨一脸惊慌地将自己藏在了一道淡金的纱幔之后,慌忙别回簪子的同时对着靠过来的南泽和飞琼厉声道:“别过来!”
如铃如乐的声音飘进卧室,两道火红的身影从窗外冲进,一齐落在洬雨跟前,绕着洬雨不断地鸣叫,声声悲切。
好似终于承受不住一般,纱幔后的身影缓缓蹲了下来,清秀的面容上有泪光闪动。
第一次,这位冷血无情的女仙哭了。
洬雨苦笑一声,混着泪光似在自语般地道:“再有半日……再有半日就好,为何要闯进来……不能再等等吗,就等半日而已……”
再等半日,玉簪便能雕刻好了;为何非要闯进来瞧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怎么了吗?”
白皙的手臂缓缓抬起,取下发间的栗黄色玉簪,须臾间,整个身子化成了万万碎粒,随着窗外的风飘晃。
一旁的飞琼被惊吓得有些腿软,跌跪在地上。
清冷的声音裹着笑,道:“就是……这般了。不仙不鬼,似活若死。”
洬雨抬首,望向长身玉立的身影,道:“上仙,你可知,昨日我用全力,抬手朝这屋里的廊柱劈去时,是何感受?”
洬雨垂眸,动了动那双不成形的手,看着道:“疼。钻心的疼。”
“上仙,我的……”洬的声音有些颤,“我的仙力……没了……一点也不剩了。”
“洬雨……”飞琼缓缓挪向洬雨,她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脑袋里依旧阵阵轰鸣。
洬雨借着体内那股五色的强劲仙力,用那双破碎的手将玉簪别回发间,恢复原本的模样。
洬雨转向坐在了她身旁的飞琼,看向那双清澈明净得纤尘不染的眸子,缓缓道:“飞琼,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执意亲近我?”
飞琼闪着泪光的眸子一愣,怔怔地望着洬雨。
洬雨道:“你说,因为我是你想成为、而成为不了的女仙……”
恬静幽深的眸子里再次雾气弥漫,清冷的声音颤道:“飞琼,我的元神散了,修的道陨了,倚仗的仙力全没了……”
“什么都没了……什么也不是了。”
已经不是你心里那个睥睨四方的女仙了,她早就死了。
洬雨别过头,道:“是啊,明明已经安安静静地死了近四万年,为何又回来了?”
“为何要是这副模样……”
死了,不是挺好的吗。
飞琼的脑子还是很不清明,可洬雨的话一句接一句地戳上她的心口,她本能地想出言安慰洬雨。她轻轻扯向洬雨的衣袖,一出口却只能重复地道:“没有没有,洬雨,没有,我还在,风鸾舞鸾也在,还有,上仙也在,不是什么都没了……”
“洬雨,我们让上仙和明煦想办法,一定能让你和以前一样好好的……”
“洬雨……”
南泽一直望着坐在地上的洬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洬雨。
慌乱、无助、压抑、痛苦,还有绝望。
这样的情绪一齐出现在这位素来恬静清冷、冷静从容的女仙身上时,比看见洬雨那破碎不堪的身子更刺痛他的心。好像窝在纱幔后的那个身影,也曾是某段时间里的自己。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毫无防备地漫上心头时,有如湿绫覆面,难受到恍若窒息。
久久,南泽走到洬雨面前,他蹲下来缓缓道:“洬雨,飞琼说得很对,你还有我们。信我,你既能回来,那我定会找办法医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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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落雪纷纷扬扬,还不到半个时辰,整个芍山便似蒙了一层半尺厚的素纱。一阵寒风拂过,站在芍圃斋轩窗旁的洬雨,望着窗外寒冷肃杀的景象,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将手中的热茶送入唇间。
南泽终于从一堆故纸中挪出眼来,看着站在轩窗前的洬雨,起身向她走来,边走边道:“这雪落得这般厚,不若等几日再动身吧。”
洬雨看了南泽一眼,道:“无妨,这雪落不过今夜。我明日离开。”
南泽望着洬雨,似醉非醉的桃花眸多了一分清明,道:“魅狐死了已有一百多年,当时你急急赶去也未查到什么,如今去,当真还会有线索?”
洬雨的眸中添了一丝笑意,道:“总归比什么都不做安心些。”
南泽转首,望向窗外。半响过后,道:“洬雨,妖煞的事太子殿下一直很上心,我亦在暗中探查。”顿了顿,接着道:“再过三四百年,飞琼便要和太子殿下成婚,那日,满堂宾客中,他们二位最想见到的应是你。”
南泽的这段话说得很委婉。他想劝洬雨不要去北洲冒险,他和明煦会帮她弄明白她要查的事。
洬雨看了南泽一眼,望着纷扬的落雪久久静默。
南泽知道洬雨去意已决,便欲不再多言,只道:“既如此,那我多备一瓶药丸。”
就在南泽刚要迈出芍圃斋时,洬雨缓缓道:“上仙,你可知,当时我察觉自己仙力尽失,元神忽聚忽散时有多恐慌。”
“那三万七千年虽长,但于我而言恍若一场梦,梦醒之后有些事却不一样了。”
“若我知晓梦醒之后是这样的自己,当初在北洲时,我定不会让自己随意合上眼。”
洬雨的声音轻轻缓缓,没什么起伏的情绪,南泽却沉默了。
这一刻,南泽才知晓:其实,洬雨是真的病了,从她归来察觉到自己仙力尽失的那一刻就病了。
也是,曾经让妖魔闻之色变的女仙失去了她的骄傲时,怎么能不病?
她看起来正常了一千年,就病了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