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川流不息的船只,不时地传来低沉的汽笛声。一阵秋风吹来,周天瑞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灰朦朦的天空淅淅沥沥第下起了秋雨。往来于浦江两岸的摆渡客顿时少了许多。
周天瑞在江边等侯了多时,好不容易来了七八个挑着空箩筐回浦东的菜贩子。周天瑞伸手接过摆渡客递过来的铜板,却被人劈手夺了去。周天瑞抬头一看,那个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的汉子,带着几个瘪三站在码头上。那个为首的脸上从耳朵根到嘴巴,有一条紫色的刀疤。他阴着脸说:“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几个月了。”周天瑞老实地回答道。
“小瘪三胆子不小么,竟敢不拜码头就在这里摇摆渡船?”
“我真不晓得在哪里拜码头。”
“戳那娘的,老子今天就叫你晓得在啥地方拜码头!”他一把夺过周天瑞手中的浆扔给了安徽汉子,说:“归你了。”
周天瑞敢怒不敢言,眼睛凶狠地瞪着那汉子。那安徽汉子上来推周天瑞一把,喊道:“怎么,你还不服气是吗?”
“刀疤脸”对着周天瑞大声喊道:“把银子都拿出来!”
周天瑞无奈只得把装着铜板的布袋递了过去。“刀疤脸”一把抢过布袋子,打开一看只有几十只铜板和些许碎银,便呵斥道:“银子呢?拿几十只铜板就敢日哄老子?”
周天瑞说:“今天只有这些铜板。那碎银还是我吃饭的花销呢。”
“老子告诉你,这码头归老子管,你没拜码头就不准再这里摇船!”
“这码头只准我摇船,你滚到其他地方混饭吃去!”安徽汉子狐假虎威地说。
“刀疤脸”摇头晃脑地说:“以后你再敢来抢船,就打断你的腿!”“刀疤脸”走在了前面,众瘪三们跟在他身后沿马路上走去。
周天瑞回到居住的茅屋,蒙头倒在床铺上,翻来覆去地思索着:这才到上海几个月便断了生计,还得罪了一帮流氓。他想到了洋行老板杰瑞。他跳下床来,在房间里到处翻腾,终于在床脚角落里的衣衫口袋中找到了那张名片。
周天瑞在杨树浦找到了杰瑞轮船修造公司。公司的大门一边镶着一块记载着公司创办历史的铭牌。同治年间,英商杰瑞租用浦东船坞公司的设备并加以修建。二十世纪初资产已超过三百万两白银,收购了一家华商的造船厂,改名为杰瑞轮船修造有限公司。
公司大门的右侧建有一座三层楼的写字楼。周天瑞径直朝写字楼走去。门倌走上前来,问道:“你来找谁呢?”
“我想找杰瑞先生。”他把名片递给门倌。
门倌让他在门口稍等片刻,拿起电话拨给了杰瑞先生。片刻,门倌含笑着把他让进了门,热情地为他指点去杰瑞写字间的路径。
杰瑞先生热情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说:“小老弟,你终于肯来找我了。”杰瑞亲手给他到了杯咖啡,放在他的面前。
“我早就想来找你,可就是没时间。”
“不是没时间吧?而是你还有碗摇船的饭可以吃,没饭吃了你才肯来找我!”
“先生,你真是神了,咋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当你上次拒绝我的美钞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了。知道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恳求人的。说吧,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我想开家五金店。”
“哈哈,哈哈哈哈。”杰瑞先生仰脸大笑:“你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道。你的船呢?”
“没了。”周天瑞把自己的遭遇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这样吧,你现在要做五金生意恐怕是白扔银子。靠洋船上水手给的生意呢,也是时有时无,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你想做五金生意先得入了行,懂得五金机械的知识和做生意的门道;有了知识你才能做好生意。到那时候,我借给你资金,帮你做成五金生意。用中国人的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慢慢来。”
“怎么才能入行呢?”
“你到总装车间去学习一段时间,跟着师傅学习机械的学问,再到仓库去做段时间的保管员,了解五金建的种类和用途,到那时候你就入了门,自然懂得什么是五金生意了。”
“我遵从您的安排。”
杰瑞打电话找来了总装车间的“老轨”陈靖东交待了一番。陈靖东带他到车间里一个大的工作台跟前,对一中年人说:“这是老板给你找的徒弟,你可要好好带他啊!”
师傅叫张济笙,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干瘦的长脸,两只黄褐色大眼睛紧盯着周天瑞打量着,操着一口浓重的宁波口音问道:“你个小鬼头是咋样认识老板的。”
周天瑞就把认识老板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张师傅都翘着大拇指说:“你小子真有福气,将来一定会发达的。”
陈老轨听后也对他另眼相看,拍拍他肩膀说:“你小子就跟师傅好好地学吧,有事就来找我。”
周天瑞心里很是拎得清楚:师傅就是再生父母,能教自己挣钱吃饭的本事,只要把师傅哄高兴了就能真心实意地传授他技术。从此后,他就靠师傅活人了。他眼亮手快,脚前脚后地跟着师傅转。师傅把工件做好了,他就帮着把工件放置到位,再帮师傅夹上新的工件。到了晚上放工后,他就把工作台擦得明光铮亮的,工作区域的地上也扫得一干二净的。师傅见他嘴勤腿快的,样样活路都抢先干心里自然欢喜,就真心实意手把手地教他技术。
晚上,累了一天的周天瑞在工厂里的澡堂间洗了澡,到饭堂吃了饭,回到工棚里就一头倒在自己的床铺上睡了。每到周末休礼拜天,师傅把周天瑞带到了家中吃顿饭。师母热情地张罗着还不停地给他挟菜,说:“你以后歇了礼拜天就到家里来吃饭。”小师妹在一旁像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到了月底,陈老轨就叫他到会计室去领工钱。周天瑞领到了六块银元。陈老轨说:“你小子憨头憨脑的还真有点憨福的。别人头一年每月只有三只银洋钿,你小子倒好,头一个月就有六块银元好拿。”
周天瑞眼珠一转,心想:那必定是杰瑞先生报答我呢!他怀揣银元回到了工棚,把银元平铺在床上,一块块地相互敲击着,再凑到耳边听银元发出悦耳的响声。他给母亲寄了三块银元,给家里写了封信,告知家人自己的近况。他到熟食店买了一小坛陈年老酒和酱牛肉、白斩鸡等吃食提去了师傅家。
杨树铺路的两边有一大片茅草搭就的工棚,那是工人们的居住地。师傅家住第二排中间位置的工棚里。周天瑞低头弯腰敲开了师傅家门,小师妹雀跃似地飞了过来,接过了周天瑞手中的吃食,回头对着屋里喊道:“爹呀,天瑞哥来了,还带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呢!”
师娘手里拿块油腻的抹布擦着手走了过来:“天瑞呀,你自己才挣几块钱啊?不晓得寄回家去给你娘用,买来这没多东西来做啥呀?”
周天瑞笑嘻嘻地说:“我给娘寄钱回去了。我头一次拿到工资就应先谢师恩的,没有师傅我哪来的饭碗呀!”
师傅的脸笑得象朵菊花,走了过来轻轻地拍拍周天瑞的肩膀,说:“好罢,这次就算了,不过以后你再这样破费就不要叫我师傅了。做人要实在,要计算着钱过日子。你今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周天瑞憨厚地笑着说:“师傅的教训我记住了。”
师娘朝师傅瞪了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拎不清!徒弟一片诚意来谢你师恩,你不夸奖两句还搭起豆腐架子来训人!天瑞你过来,坐到师傅身边来。”
师娘张罗着把周天瑞带来的几样熟食用盆子装了摆在了桌上,又进厨房炒了几个热菜,拼了一桌蛮像样的酒席。师傅一看菜多,就对女儿玉华说:“你去把大师兄和隔壁的陈老轨也请了家来,一起喝杯酒吧。”
小师妹像只花喜鹊似地飞出了门。一会儿,大师兄就和陈老轨都到了师傅的家中。师傅得意地对陈老轨说:“我这徒弟的人品是万里挑一,极为难得的。年纪不大就懂得知恩图报的,将来必定是有大出息的。”
陈老轨扬起眉头朝师傅瞪眼,说:“这话你不用讲的,我都清楚呢!他要不是人品好,咋能被老板相中弄进了杰瑞公司来呢!”
师傅说:“那是。人也聪明,不管啥活一教就会的。”
大师兄在一边憨厚地说:“师弟就是比我聪明,要不师傅这么喜欢师弟呢!”
众人皆笑。师娘拍着大师兄肩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徒弟不是你师傅的心头肉呢!”
师傅端起酒杯,说:“那是,哪个徒弟不喜欢呢?都像我的儿子一般呢!”
陈老轨接过话茬说道:“你师傅没生儿子,他待你们两个就像他的儿子一样呢!将来免不得要靠你们养老送终的。”
师母不愿意了,说:“你老陈头两杯酒下肚就把不住这张臭嘴了,说啥死啊活的,触霉头的闲话别乱讲!”
陈老轨又喝尽了杯中的酒,挟了一大口马兰头拌豆腐干送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可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呢。你想想看,你就守着个闺女,她总要嫁人的,到时候你身边还不就只剩下了两个徒弟了吗?”
师母用手中的抹布抽打着陈老轨,说:“你要死了。我闺女才多大你就要她嫁人?”
陈老轨也不躲避,说:“十五岁闺女不算小了,要在乡下的话恐怕就连小囡都有了。”
师妹羞得扔下筷子跑开了去。师傅说话了:“我这闺女可不出门的,要寻个上门女婿来养老的。”
陈老轨说:“是的,这闺女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嫁个有钱的老板也是不在话下的。”
师傅不悦地说:“我这闺女只嫁平民百姓,不嫁什么达官贵人,也不嫁有钱的老板。”
师母不屑地说:“当这两个徒弟说这些做啥呢!徒弟带礼品来看你么,要说些开心话才是,唠叨自家的女儿算啥事情呢?骨头太贱呢!”
师傅说:“这倒是的,喝酒,喝酒,都是老陈头这碎嘴,爱叨唠我家的事。”
“嗨,这真是好心没好报,算我多管闲事。来,徒弟们,喝酒。”
周天瑞和大师兄都举起了酒杯与师傅们碰了,饮干了杯中的酒。
师傅三十六岁了,膝下只有这个闺女。师妹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极像师傅,身材高挑,穿着简朴,少有脂粉气;说话也像师傅那样率直,毫无半点遮掩。周天瑞早已明白,大师兄是要想当这上门女婿的。
师傅又举杯对着周天瑞,说:“来喝了这杯,今后抓紧学技术,把车钳刨铣的技术都掌握了,走遍天下不怕没饭吃。”
周天瑞点头答应说:“师傅教训的是,我就是要学好这些技术,才对得起师傅的一片苦心。”
大师兄又在一边喊冤:“我是后娘养的,如今没人疼没人理了。”说罢,他独自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师娘赶紧给他倒上酒,说:“谁说没人疼你,你是最早跟你师傅的,人品是难得地好,忠厚诚实,没一点歪心眼,你师傅最信得过你了。”
大师兄这才得意地扫了周天瑞一眼。他的神态却被精明的师傅尽收眼底。几杯酒入肚,师傅不仅脸色驼红,就连眼睛都布满了血丝。他眯了眼瞅着大徒弟,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他用手背擦着嘴唇,说:“要说本分老实,全厂没人能比过你。要说规规矩矩过日子,你是最好的人选。凭你现在的技术,这辈子发不了大财也饿不着肚皮。要说聪明能干,胸有城府,那还要数天瑞。”
陈老轨插嘴道:“你这不是夸天瑞有心眼,将来会更有出息吗!”
“啥话从你老陈头嘴里出来就变酸味了!”
陈老轨打着哈哈说:“酸的甜的先不说,只说这天瑞还真是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劲,总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些花头的。”
小师妹不知啥时又坐到了餐桌边。她无邪地问道:“啥叫花头呀?”她娘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她爹爱怜地瞅着女儿说:“就是有点做事情的本事。”
小师妹似懂非懂地使劲点着头,两只忽闪的大眼睛朝周天瑞身上溜去。说话间到了后半晌,几个人吃喝得杯空瓮倾,盆盏都见了底方才散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