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志满意得地回到杰瑞公司。他一只脚刚踏出车门,门倌迎上前来说,杰瑞先生打来了几次电话,让你到紫汀花园去一趟。周天瑞的心里咯噔一下:必是为银子的事。他赶紧驱车去了紫汀花园。
他刚走进客厅,还未来得及说话,杰瑞先生就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朝他劈头一阵咆哮。“你有钱无钱都可以商量的,为什么弄了银行的襄理来收购杰瑞公司呢?难道我委托你拍卖公司了吗?”
周天瑞一头雾水:“先生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明白。”
杰瑞递过来一张名片:“你自己看看!他说可以多给我现银,要我把杰瑞公司和别墅即刻转到他的名下呢!”
周天瑞接过名片一看:中国银行何俊富襄理,顿时,一股怒火直窜他的头顶!这个襄理眛了良心,想在半道上把杰瑞公司劫了去。“先生,您……”
“我告诉他,谁给多少钱都不卖,杰瑞公司只卖给周天瑞!”
“我……”
“你怎么会结交这种唯利是图的奸商呢?”
“是朋友带我到他那里贷款的,谁料想他会背后插一刀……”
“我明白了。你抓紧筹钱去吧。希望你这次找对人,别再节外生枝了。而且,离我们的约定不到一周了。”
周天瑞急匆匆地跑进自己的写字间,给方潘打电话商议。他们答应催促陈行长加快审贷进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周天瑞心里纠结着,还有数十万银子没有着落呢!他想到了开有数家钱庄的中西药大亨尤忠铭,便心急火燎地赶去华东大药房。
周天瑞推开经理室的门,直截了当地向尤忠铭说明来意。尤忠铭倒也爽气,痛快地答应从钱庄开十万银票,借期为一年。他有个附加条件,要入股十万做个小股东。周天瑞急需用钱之际岂能不答应的,于是乎,公司还未到手却又添了个股东。
周天瑞日夜煎熬地度过了一周时间,陈行长终于打来了电话,告知周天瑞贷款已经到账。周天瑞急忙让帐房去银行倒帐,自己赶到泰昌五金公司。
朱宝根只收回六万两的银票。周天瑞把泰昌五金公司和铁工厂的现银收刮干净,才凑足了十万的银票;加上从银行贷来的三十万、尤忠铭的二十万,加上方潘两人入股的十万,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十万。他又驱车到宁波同乡开的钱庄拼凑了十万元,总算是凑足了八十万两白银。他回到公司,精疲力竭瘫倒在沙发上,心想:再也没有借银子的去处了,只能弄到这多了。秘书进来说:“杰瑞先生打来了几个电话,要你即刻去紫汀花园。”
周天瑞嗯了一声,说:“给我倒杯浓咖啡,加点威士忌,再点支雪茄。”
秘书端来了咖啡。他从秘书手中接过咖啡一饮而尽,又接过雪茄猛抽了几口,把雪茄塞回秘书的手中,带着银票急匆匆地赶去了紫汀花园。
紫汀花园已无昔日喧闹的景象。洋房里显得空荡没有生气。轮船公司把需运走的细软物品都已送到了码头。杰瑞坐在沙发上静候着周天瑞的到来。周天瑞递上汇丰银行的汇票,嗫嚅地对杰瑞说:“这是我所能筹到最多的钱了。”
杰瑞接过汇票一看,舒心地笑道:“虽然远远不够公司价值,但我知道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杰瑞先生,我实在没办法弄到更多的钱了。我是把资产和信誉都抵押光了,又请几位同乡抵押了他们资产为我做担保,才从银行和钱庄里借来的!”周天瑞有气无力地说道。
杰瑞满脸含笑地点点头,说:“这个么,我当然能想象得到。不过,我已经相当满足了。你最可贵的地方就是诚实守信,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说句实话,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集到这么多的银子。其实,即使你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我也会把工厂和别墅交给你的。你看,这是我早就给办好的转让文书。”
周天瑞接过文书,满脸的愕然,呆呆地望着杰瑞。他心想:早知如此我何必豁出命来筹集这么一大笔银子呢!难道是自己太憨厚了,像只憨大?
杰瑞似乎察觉到周天瑞情绪的波动,说:“你大可不必后悔呢!你会因为这十来天的努力而记忆一辈子的。我这样做,你日后会理解的。这样做的结果是保住了杰瑞公司上千名员工的饭碗,公司也会继续经营下去。如果,我为了获得更多的钱,只需把公司卖给银行即可,这也许更简单。但对为公司工作了十几年的员工太不公平了!在上帝面前人与人是平等的,都是天主的子民,不能因为我一走了之,而让他们失去了饭碗,让他们的家庭因此遭受不幸,是极不道德的事情。我还要为此发大笔的遣散费。只有了你来接手公司的经营,我得到了返回欧洲所需的银子,工人们又能够继续在公司里工作,拿到工资养活他们的家庭,这才是三全其美的好事情!为此,我真得感谢你呐。”
这十几天里,周天瑞感受到太多的人生学问和哲理;一些平时看着非常简单的事情,现在变得异常地复杂,包含着太多深奥的道理。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做企业不仅仅是挣钱的问题,更有对社会和员工的一种责任!员工们为公司成长付出了几十年的精力,公司与员工之间便有一种社会责任,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将员工抛弃不管!
杰瑞把还沉浸在对人生哲学思索中的周天瑞,带到了位于二楼的主卧室。周天瑞被豪华的装饰震惊了。卧室有一个很大的穿衣镜,右方墙上挂有一幅浴女的油画。杰瑞把画取了下来,便露出一个镶嵌在墙体里的白色钢门,揭开钢盖子就露出了一个保险箱。他插进钥匙扭动转盘打开了保险箱,一片耀眼的金光刺痛了周天瑞的眼睛,这是满满的一箱欧洲古金币。
杰瑞随意抓起几个金币,向周天瑞解释道:“这是英国的威廉金币,这是乔治金币,还有法国的露易金币……这可都是极有价值的古金币。如果,我现在带着它到了欧洲,一下船就可能就被乱兵们抢了去。我想,把它寄存在你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杰瑞打开本精美的册子,上面登记着金币的出处和枚数。
周天瑞感觉到有些眩晕。他表情肃穆地回答:“我会替你保管好的。只要我在,这箱金币就在,你可随时派人来取。”
“我不一定会再到上海来了,但我的儿子彼特一定会来取的。”
“你尽可放心,我会把金币一枚都不少地交给彼特的。”
“这个,我是坚信的。”他锁住了保险箱把钥匙递给了周天瑞,转身朝门外走去。
周天瑞跟着杰瑞身后,走过两边挂着欧洲风景油画的走廊。杰瑞指着那些画说:“这也都留给你了,虽然不是什么非常值钱的名画,但也算是很有价值的艺术品呢!”
周天瑞晕晕乎乎地跟在杰瑞的身后,频频点头答应着。他隐约感觉到:杰瑞似乎是为了这些金币才把工厂和别墅低价卖给他的。我家人住进了别墅,便会始终替他看守着这些无价之宝,直到他有机会来取走这批宝物。所以,他开价一百万包含了失去金币的风险。
翌日,杰瑞先生西服革履地来到公司,象征性与周天瑞作了交接手续。公司各档口的管事,以惊异地目光注视着这昔日的老板。这英国老头想必是威斯忌喝多了,被酒精烧坏了脑筋,竟把这家上海滩闻名的轮船修造公司,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自己的伙计。尤其是那位精通日语的曹襄理,精瘦脸庞显得苍白而青涩;他那忧郁地眼神始终在周天瑞脸上游移。他有些发懵,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东海边渔镇里的渔花子,凭什么有恁好的福气!这个英国佬也实在可恨之极,竟然让这不懂得经营管理,又没有什么学识的跑街,成了诺大公司的老板!而不是我这个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高才生。
周天瑞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英国毛哔叽西装,足蹬意大利名牌皮鞋,像是娶新娘子似的意气风发地站在员工的面前。各档口的管事见周天瑞都换了副脸面,皆尽力地弯下腰去鞠躬,口称道:“周老板好。”
哼,好不好,你们的肚皮里最清楚,我肚皮里也十二分地清楚呢。此时,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直冲他的天灵盖。春风得意、志满意得的情绪中略带着些不自信的躁动;或是重担压肩的窘迫感,这些东西使他胸腔有些郁闷,似乎有点喘不上气来。
各档口管事的都西装笔挺打着领带,皮鞋也擦得铮亮,好像是去参加婚宴似的来与英籍老板告别。杰瑞先生与各档口管事的一一拥抱作别,勉励他们在周天瑞的带领下把公司继续发展做强。周天瑞则代表全体员工向杰瑞先生鞠躬致意,感谢他创立了公司,给了大家一个蛮不错的饭碗。杰瑞夫人激情地拥抱着周天瑞,一行泪水洒落在周天瑞的肩头。彼特也上前与周天瑞紧紧地握手辞别。
杰瑞先生和家人分别坐上了二辆轿车,向轮船码头驶去。杰瑞先生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再次向他们道别。周天瑞望着杰瑞先生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弥漫着一股酸涩地滋味,眼角不觉淌下两行清亮的泪水来。这位道行极深的英国企业家,是自己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导师。他不仅教会了自己精湛的技术和经管企业的本领,更值得回味的是他传递的做人准则和价值观;这一切,必将极大地影响着自己人生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