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上海,早已成为冒险家的乐园。世界列强纷纷涌到上海来开洋行、建工厂、办银行、做房地产、开股票交易所。英、美、法,俄、瑞等欧美以及日本、朝鲜、越南、印度等亚洲各国,都有大量移民进驻上海。英美和法国在上海拥有了自己的租界。日本侨民集中于虹口,也拥有一片区域。因躲避俄国的十月革命逃到上海的白俄贵族,带来了美妙的音乐和艺术;而后,却因生活所迫,不少白俄女性沦为“咸肉庄”里的西洋“火腿”。
繁华的上海同样吸引了国内的官宦、富商、地主大量移居到上海。这些移民中,江浙的富商和士绅占七成以上。江浙移民大都有足够的财产,且素养较高。移居上海后,他们投资房地产、钱庄、银行、工厂、五金、商铺及娱乐场所。广东、安徽、湖北、山东等地的移民多数在百货、商业等行业中投资。
大量的移民涌入,对房地产需求激增,因此,新式石库门式弄堂纷纷建造起来。资本是趋利的,越是利润丰厚的产业资本越是堆积。资本家们眼见得房产日渐红火,难免都要插足其间分杯羹的。他们把做实体资金抽调到房地产行业,大炒地皮和建住房,使得上海滩的地皮和住房的价格迅速暴涨。资本力量是巨大的,上海很快由滩涂地变成了与巴黎、伦敦、纽约齐名的国际化大都市。
周天瑞也介入了地皮炒卖的生意挣些快钱。他不似尤忠铭、孙老四他们那样,借贷了资金大举进入房地产,吃进大片的土地,建起了石库门的弄堂。他没有那么多的资金买入整片的地块,那就在有潜力的地块上买进一长溜地皮,隔一段地块再买进一长溜地皮。当有人想买进大块地皮开工厂建房产时,不得不高价买进他那一长溜的地皮。这样,他把有限的资金发挥了数倍的效益。他当然清楚,这不过是顺风顺水地挣些快钱而已;比不得做工厂,那才是天长地久的事业。
这礼拜的星五聚餐会上,他得意地与方鹤松、尤忠鸣和潘景瑜讲述自己的运作方式。尤忠鸣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你这才是真正的投机取巧!做房地产么不是做五金件,都弄些零敲碎打的玩意儿。整片的地块才能做出好的楼盘来,才能扬名立万!一小块、一长溜的地块,那是做不出啥名堂来的!”
潘景遇也讥笑道:“你不是要专心做五金机器的么,怎么也会轧闹蛮,做起地产生意来了?”
“这不过是俯首拾金子而已。捡了金子再去做机器,岂不是实力更强么!”周天瑞说。
“这倒是句实在话。现今的房地产就是捡金子呢。谁抢到地皮,只要捂在袋里几个月,就翻倍赚钱了!”方鹤松附和道。
“要说做这种头脑活络的抢手生意,谁也比不上尤忠铭呢。”潘景瑜说。
“是呀,他的脑子极为灵活,很会寻找发财的机遇。而且,他看准机遇就敢于拆借巨额资金,吃进地皮翻倍后再卖出去。他根本就不盖房子,就是炒地皮就赚的盆满钵满得了。”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沾了各位的福气,运道好了点罢了。”尤忠铭假模假样地谦虚了一番。
“忠铭确有独到之处的。一样开药店,别人活不下去,他却做得风生水起。”周天瑞由衷地赞许道。
尤忠铭做中西药生意挣到了巨额的银子,在静安寺买了一幢西式花园洋房做了尤公馆。有了金屋必要藏娇的。他又接连娶了几房姨太太,年龄最小的三姨太才十六岁。去年春节头上,他带着妻妾衣锦还乡,回到天台镇把祖屋扩建修缮,自誉为是天台镇第一豪宅。
他手中有了大笔的闲钱,炒地皮做起了房地产生意遂成了大富翁。他春风得意之时,常到娱乐场所招待各界的朋友,自然也有不少捧臭脚的趋利小人奉承左右,希冀他手指缝间漏些汤水分而食之。他见娱乐生意红火收益颇丰,就想在跑马厅边上开一家超级娱乐场。他看中了洋泾浜一块垃圾场的地皮,托人打听到这块地皮原丝绸大亨张家的老三手中。
这张三本名叫张儒寅,长的倒是一表人才有模有样的。可惜这四世同堂的金粉家族过于溺爱,惯下他一身的坏毛病。他整日里不干正事,只跟一帮有钱的小开们在秦楼楚馆里鬼混;挣钱的本事一样没学到,倒学了一身吃喝嫖赌漫天撒钱的恶习。其父去世,兄弟三人分家产,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把八仙桥附近的石库门弄堂房产都划给了他。母亲知道他保不住家产,便把一块视为风水宝地的地产也留给了他。母亲的本意是,即使被他吃喝嫖赌卖光了房产古董字画,尚有这块地皮能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母亲还让跟了张家大半辈子的老账房替张老三管账,原意也是想通过老账房来约束他的手脚,即是败家也能慢些败,等他年岁大些懂事了就会知道珍惜财产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母亲不曾料到,不到几年功夫这张老三就把祖产卖得精光,成了塌底棺材。他逐日聚集一帮富家子弟豪赌,赌输了就叫账房先生来划账还了赌资。他名下的地产、房产、股票和字画都入了别人手中。账房先生心痛得直掉眼泪,张三却认为账房先生吃饱了饭多管闲事。他却丝毫不觉得心痛,签完字就接着赌。上海滩上的白相人都晓得他是个“寿头”,就专门设局来骗他的钱财。
尤忠铭几次托人去与他商议买这块地,张老三就是不卖。他说,这是母亲临终前留给他最好的一块地皮。母亲关照过,这块地皮可保他一生无忧,所以,谁也别想买走这块地皮。尤忠铭在南市老西门买进一家倒闭中药店,翻新后重新开张,改为中西药兼营的药店。
开张那日,他请了药界同仁到新新酒店喝酒。他晓得,开药店总得要烧香拜佛,拜了码头才能开张。尤忠铭便送了厚礼给了南市的青帮头目沈林甫,又请他到新新酒店赴宴。沈林甫带着两个兄弟来喝酒,尤忠铭还得请他坐了上座。
席间,尤忠铭无意中说他想要这块地皮,只要弄来这块地皮,他愿意出三十万银元买下来。沈林甫一听有这无本生意可做,真是老天赏他银子花呢。当下他就满口答应说:“尤老板若是真心想要这块地皮,就包在兄弟我身上。”
“沈先生怕是酒喝高了,吹牛皮呢。”一位赴宴的老板说。
“那好,当真众人的面,我与你打个赌,要是二个月内,我要是弄不到这块地皮,我送你十根大黄鱼;若是我弄到了这块地皮,你拿出十根大黄鱼来,给我香香手!如何?”
那位老板连忙起身鞠躬道歉,打着哈哈一走了之。尤忠铭笑道:“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只有一张嘴。我是相信你沈老板的,只要你弄到这块地皮,就来找我。咱们一手交地契,一手交银票,如何?”
“一言为定!”沈林甫与尤忠铭击掌为证。
“我等愿意作证,只是得了地块,须请我等吃法国大餐!”另一位老板打趣道。
“还要到四马路去啃白俄火腿!”有人起哄道。
“你这个赤佬,胃口倒蛮大的,啃得动么!”
沈林甫打听到了这张老三好赌,而且赌额巨大。他便叫了几个白相人去设局,约张老三来赌钱。张老三带着账房先生到了赌场,得意洋洋地架着二郎腿,叼着烟坐在赌桌前。沈林甫朝几个白相人使了个眼色,就开始码牌豪赌。
前几盘,张老三连连坐庄赢了不少钱,就得意忘形了,说:“今天小爷我手气旺,咱就打大一点,这小弄弄没啥意思,白浪费时间。二千元起步,咋样?”
沈林甫一听心里发笑:这只赤膊鸡仔自寻死路,稍停片刻就叫你倾家荡产。他就说:“干脆五千元打底也好算账。”其他人装作难以承受,说玩不起,太大了。
沈林甫就变了脸色:“要玩就玩大的!男人嘛,到世上走一遭就要敢做敢为!钱算啥东西?身外之物嘛!输光了再挣就是了。来,玩大的。”
两个搭档装着舍命陪君子的样子,说:“那就打大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稀里哗啦的一阵洗牌声,这几个人开始要吸吮张老三的骨髓了。
牌风瞬间就逆转了。张老三接连输了几圈,赢得钱全都吐尽了还输了好几万。他心中甚是不服,心想:这是手气开始背了,就叫了瓶红葡萄酒来喝着,说是转转风水。
沈林甫望着张老三白白净净的国字脸,笔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真是一副好皮囊。这小白脸真是好命相,投胎到了丝绸大亨的张家,一出娘胎嘴里就含着金钥匙,不用劳动就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财。可这公子哥只会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没一分真本事。这样的蠢东西,你不弄他的钱实在是冤的很呢!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地眨着眼睛摸摸头。
张老三喝了几杯酒再打牌时,牌风果然逆转了,接连赢了几盘。他就认为:是喝了点葡萄酒带来的运气,就叫服务的小姐再开一瓶酒来;喝着酒玩着牌,他又接连赢了几盘。此时,沈林甫装模作样地说,累了,要不想玩了。张老三就急眼了,说:“我手气正旺呢!你咋能说不打就不打了?你们要是饿了,我就请你们吃法式牛排,边吃边玩!”
沈林甫说:“你要是还没过瘾,那就再打大点,更刺激点,我就不会犯困了。”
张老三连想都不想地说:“那就再翻一倍,再刺激点!”
沈林甫说:“行!我就陪着张三爷玩个痛快的!”
两个搭档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叫苦连天,说是不敢再打下去了,打这么大岂不要逼死人命呢。张老三叫来了服务的小姐,说:“你给每个人上份法国牛排,再开四瓶葡萄酒。”
服务的小姐问道:“牛排要几分熟的?”
“七分熟的。”
须臾,伙计就端上了牛排和红葡萄酒。张老三就请大家边吃边赌。在酒精的刺激下,张老三的赌性更旺盛了,大呼小叫地赌得昏天黑地的。这货赌徒一直赌到了翌日的清晨,沈林甫才把脸一抹说要清账。张老三已经欠下了四十多万的赌债了。
沈林甫就对手下递个眼色,然后,他抽着了烟,把一股浓烟吐在了张老三的脸上,说:“先把账清了吧,不清账就没啥意思了。”
张老三一听就急了,说:“这上海滩说不知道我张老三的赌风最好,从不赖债的。”
沈林甫狡黠地眨着倒挂眉毛下的两只三角眼,说:“上海滩谁都知道张老三一向赌风豪爽,所以爷们才找你来玩啊!爷们不弄你的钱,到哪去弄这么大一笔银子去呐?不过,今天你欠得太多了,还是清了账再玩不迟。”
张老三想再拖一段时间,说不定自己就翻本了呢。只见沈林甫从腰间摸出一支勃朗宁手枪“啪”地一声拍在了赌桌上,恶狠狠地说:“张老三,你清账吧!”
张老三吓得跳了起来,这位强盗爷要动真格的了!今天要是不清账就连小命都没了。他左想右想都想不出个脱身之计来,只得让服务的小姐去把在客厅沙发里睡觉的账房先生叫了来。账房先生苦着脸揉着眼睛走了过来,问道:“弄堂房子都赌光了!少爷还想卖哪里的房产呢?”
张老三很不耐厌烦地说:“你看哪块地皮值四十万就划给他就是了!”
账房先生一听就带着哭腔地说:“哎呀呀呀,小少爷啊。我给你家三代人管了这一辈子的账,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败家的。你爹死后,分给你价值的六百多万两银子的祖产,不到几年光景就叫你败了个精光。如今地产都卖光了,你下半辈子靠啥吃饭呢?”
张老三一听此话不由怒火冲天,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泼洒在老管家的身上了。这老不死的,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数落自己,简直是不知尊卑贵贱了!他就大声地喊道:“你算什么东西!花我的银子用得着你来管!我的银子爱咋花就咋花!你管得了少爷我的事吗?”
账房先生听了一愣,气得脸都痉挛了,痛苦地连连摇着头,颤抖着手指向张老三,说:“那好,你把这块地皮划出去就再也没啥值钱资产了。你也用不着我给你管账了。我就回老家去了。可怜我对不起老爷太太啊!老爷太太一辈子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叫这败家子弄了个精光!”说着他拍着双手,眼泪鼻涕地嚎啕大哭起来。
张老三厌恶地说:“你老大可不必如此,要走就走好了。你把这里的账清了就走吧!”
账房先生掏出手绢擦了眼泪,长叹口气,冷静地拿出地契办了交割手续,连看都不看张老三一眼,抹着泪朝外走去。
张老三呆呆地望着账房先生的背影出神,心中不免略有些后悔之意。这可是为他家祖孙三代管了几十年账的老账房先生啊!他母亲临终前把张老三托付给老账房先生,就是看到他忠心耿耿地伺候张家人一辈子了。母亲以为有了老先生的管教,张老三就能依靠祖上留下的财产无忧无虑地渡过一辈。谁曾料想这张老三是这块废料呢!怕是老天注定要他败家破财呢!
张老三定了定神,又喊道:“来,帐都清了,咱们接着来吧。”
沈林甫斜着眼看定了张老三,心想:张家有这只活宝在么,再有多少财产都会败得精光的。沈林甫伸手掏出一卷银票来,拣张面额较小的,对手下说:“这张五百元的银票,你给老账房先生送去,就说是张三爷送他回家养老的盘缠。”
白相人接过银票应声而去。张老三望着沈林甫发愣。沈林甫鄙视地瞪他说:“小阿弟,本来我也没资格来教训你。但毕竟我前后弄了你近百万的银子,看在这么大一注的银子份上,我才告诫你两句:像你这种毫无心肝的寿头,谁不弄光你的银子那才叫猪头疝呢!你呀,亏得有了这个尽职尽忠的老账房先生,要不然你早就作了路倒,弄张草席卷起扔到黄浦江里去了。你就是个啥本事都没有,就连婊子都玩不好,只会拿祖上的钱财肆意抛洒的猪头疝。大爷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识相点,赶紧回家向两个哥哥讨个饶,求他们给你个活做,挣些银子过日子去吧,再不要出来赌钱玩女人了!”
张老三瞪着沈林甫,两眼里满是怒火。沈林甫抓起枪来往空中一丢,又接在手中,把枪口对准了张老三大声喝道:“滚!”
张老三吓得屁滚尿流地拔腿就往外跑。身后传来了啪的一声枪响,张老三觉得一股暖流浸湿裤裆。他以为中弹了,低头一看未见有血色,倒是裤裆湿了一大片,闻得有股骚臭味。沈林甫等人发出一阵狂笑声。
沈林甫拿着地契来找尤忠铭。尤忠铭查验了地契,满心欢喜地付给沈林甫四十万两银票。沈林甫问他:“你花这么大笔巨资,弄进这块地皮派啥用场?”
尤忠铭得意地一笑:“不瞒你老兄说,我要做笔大生意。你就等着瞧好吧,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开张那日,必定会请你来剪彩的!”
沈林甫满腹狐疑地望着尤忠铭,拿了银票离去了。尤忠铭在这块地皮上大兴土木,建起了一座上海滩最豪华的娱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