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回到上海便要向八番制铁所支付头批钢材的货款。他自有的资金尚有部分缺口,便向钱庄借贷些周转金。他几次打电话找尤忠铭商谈借贷事宜就是找不到他的踪影,给他留下话,也不见回答。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不想借钱给我就躲起来。他叫乐毅去尤家询问情况。
周乐毅驱车前往尤家时,途经南京路,听得铜鼓喇叭吹吹打打地招徕顾客。道路两边的店铺都挂出了“大廉价”、“大拍卖”、“血本大甩卖”的彩旗。路人多数是低头疾步走过街道,并不朝两边看望。店铺的老板唉声叹气地在店铺的门口来回踱步,不时地向街道的两头张望着。这般光景是南京路上从来没有见过的。
到了尤家,管家说少爷到前面两条马路转角处的那个弹子房去了。他又赶到了弹子房,果然,尤孝祖正叼着烟卷,猫着腰打弹子呢!尤孝祖常到弹子房与人赌上几局,为的是享受些赢钱的刺激。他抬头见到周乐毅,诧异地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呢?”在他的记忆中,周家的人规矩严,从不进这类场所的。
“到门口说两句话。”周乐毅拉着他就走。出了弹子房的门又往路边上走了两步,两人站住了脚。周乐毅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家最近在做什么生意呢?神神秘秘地连人都找不见。”
尤孝祖吞吞吐吐地说:“我家与潘家联手把银子运到香港,可获几倍的利润。”
“政府不是严禁白银出口么?你家怎敢做这生意呢?”
“你真是个书呆子!市面上但凡有点路子的人,谁还在老实巴交地做实业呢?哪个不在拼命地偷运白银出境赚取暴利呢!”尤孝祖仰起头来得意地对周乐毅说:“我爹把自家的和从银行拆借来的资金,全都交给我去收购了白银。潘霆玉也把他家的资金也差不多腾挪空了,兑换成银元运到外国市场卖出,倒手一趟即可获利四成以上,哪个行业可以与之相比呢?”
“海关查呢!抓住了就连性命都没有了,还要银子有什么用呢!”
“嘿嘿,你真是个孤陋寡闻的书呆子。咱们是和孙老四合伙做的生意,把银子运到黄浦江码头,直接装在了日本军舰上,谁还敢查呢!”
“哦,如此说来,这还是个稳当的赚钱行当,那你也带上我做一把。”周乐毅讽刺的话语,他却没听出味来。
“这个怕是不行。你爹的名声在外,规矩太严,弄出点事情来大家脸上不好看。再说了,孙老四对你爹积怨太深,不叫黑道对付你家就算是万幸了,咋可能与你家合作做生意呢!”
“那好吧,我与你说点正经的事情。我爹要借贷五十万银元,去钱庄多次都找不到你爹,叫我来问是咋回事呢。”
“五十万?你怕是在白日说梦话呢!刚与你说过,我家都在从银行大量拆借银元呢!我跟你讲句实话吧,现在你到哪家钱庄都借不到银元的。银行拆借的利息都翻了几倍,谁都知道贩银子挣翻倍的利润,借给做实业的才挣几个钱呢?”
“我不大相信,难道全上海的银行和钱庄都在贩白银呢。”
“那你就去试试看,何苦站在马路边与我争辩呢!”
“你的意思是帮不上我家的忙了?”
“恐怕是帮不上了。”
周乐毅回到写字间查阅了银行内部的通报资料,才把白银大幅涨价,造成全球规模危机的内幕搞清楚。那是美国总统罗斯福以提高白银的价格为筹码,换取白银派议员对他系例立法的支持。美国颁布的《白银收购法案》,旨在抬高国际白银价格,成为国际白银市场的主要买家。不到一年时间,国际白银每盎司涨到七十八美分,国内白银也涨到五十四美分。境内外的白银的差价导致银元大量流出。国内白银储备从六百多亿万元,骤降至二百八十亿万元。
此时,政府正集中精力秘密推进抗日的准备工作,对白银危机并没有足够的认识,等到醒悟时,早已深陷于生死攸关的危机之中。银行为了减少风险只能收紧银根,催回贷款。工商业原本就是要依赖银行信贷来周转生产经营的,银行不肯放款,又要来催讨原来借的钱,企业资金周转不灵只好停业、清理、倒闭。
《申报》上报纸上登了:有八家华商的纱厂因无法还贷被银行拍卖,还有两家纱厂因周转不灵,已被日本内外纱厂低价收购了。商家们都急于脱货变现,物价就持续地狂跌。工商业停工倒闭之风也就越演越烈。银行和钱庄的放款收不回来,坏账愈来愈大,呆滞账坏帐成倍上升。这样,那些资本薄弱的银行、钱庄也就只能倒闭或停业。房地产的价格更是一落千丈无人问津。银行和钱庄手中有很多当做抵押物的房地产,根本无法脱手。社会沉淀在房地产上的资金非常巨大,导致银根更为趋紧。周乐毅把整个经济形势做了个分析,便给父亲打电话,告知分析结果。他建议父亲所有产品不要再赊账,并且尽快收回欠账。宁可把产品积压在仓库里,也不要赊卖给客户,以免吃倒账。
朱宝根从货场来到虹口的店铺,只见背着粗布口袋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地走进对门孙氏五金行。他惊奇地发现,这些人背着粗布口袋进去,却都捏着空口袋出来。这些人明显是给五金行送东西的。这倒奇怪了,五金行在收什么货色呢?他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在背着口袋的人中选了一位老者,伸手在他的口袋上捏了一把,他感觉到是铜板。哦,这“娄阿鼠”在暗地里大量收购铜板。他问老者:“多少铜板换一个银元?我也想换些呢。”
“啊,老弟,你不晓得行情么?这孙氏五金行是二百四十个铜板换一枚银元呢。”
“噢,多谢老伯。”
老伯背着铜板急匆匆走进孙氏五金行。伙计们围上前来热情地接过老者肩上的麻袋,解开袋口开始数铜板。朱宝根早知日本山井洋行在中国大量收购各类金属,致使市面上金属品价格直线上升。一些五金行就大量收购铜板兑换给日本山井洋行,从中牟取暴利。大量铜板外流造成妇女们买菜找零都困难。前几天,听广东籍的伙计说,香港一百五十枚铜板可以兑换一块银元,不少五金行在上海收进铜板,运到广州换成银元,每枚银元可多赚九十个铜板;想必这“娄阿鼠”在做这偏门生意呢!
这日夜晚,朱宝根关了灯站在窗帘后面向对面望去,只见二辆卡车开到孙氏五金货栈的门口,伙计们扛着一袋又一袋的铜板往卡车上装。秀姑在他身后问道:“你在搞什么名堂,灯也不开,站在窗边监视对门呢?”
“你来看,这分明是把铜板送到码头,装上轮船运去香港的。”
“费那精神是干什么呢?”
“干什么?只为每只银元多赚九十只铜板。”
“为九十只铜板?值么?”
“值么?那可是挣大钱了呢!”
他见秀姑不屑地撇撇嘴,便接着说道:“一只银元多挣九十只铜板,一万只银元多挣九十万只铜板,就是多赚了六千只银元;十万只银元可挣九百万只铜板,就能多挣六万只银元呢!然后再把银元卖给日本人,两头获利呢!”
“啊,能挣那么多啊!那你为啥不做呢?”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岂能去做的!”
“做生意么,会害什么人呢?”
“你呀,用脑子好好想想。如果,大家都把铜板卖给日本人,你到小菜场去买一把青菜,拿出一只银元来付账,菜贩子连找你零头的铜元都没有,这生意还能做么?”
“那倒是的,难怪铜板越来越吃香了呢。”
“日本人把铜板拿去化作铜水,做成子弹来打中国人,这还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吗?”
“那,咱们去举告他!”
“这倒不必!”
“这又是为啥呢?”
“做人做事讲究的是安分守己,咱何必为些与己不相干的事情,与人结冤家呢。”
“嗯,那倒是的。”
他的话音未落,听得窗外一阵喧哗。一群巡警包围了孙氏五金行,一个带队的警长喊道:“得到举报,你家货栈违法收集铜板,运到广州卖给日本人。今人赃俱获,移送警察局处置。”
警察们进店里搜查后,把五金货栈了底朝天,又叫来了几辆卡车拉走许多钢材、电机等五金件。
朱宝根对秀姑说:“你还要学孙家的样子贩卖铜板呢,这便是极好的下场!”
警察给五金货栈贴上了封条,把娄丰泰和伙计们绑成大闸蟹似的押上了车。装铜板的两辆卡车也被警察开走了。
半个月后,五金货栈就启封了,又运来了许多五金件和钢材,还有进口的机器。娄丰泰又出现在五金货栈,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秀姑问朱宝根:“你看那娄丰泰跟没事人似的,又在那里做生意了。”
朱宝根说:“买卖铜板的多了去了,不是只他一家。孙家在官府有的是关系,花些银子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你还说要去举报呢,结果是孙家跟你打冤家!”
“那倒是的。不过也是个现世报呢。你看见的,警察把他家的五金件、钢铁、电机都拉走了,那是不会还给他的。”
“警察们也是要赚些外快的。你也大可不必幸灾乐祸地看人家的笑话,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呢,不知啥时候,灾祸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白银危机像一场飓风,所到之处一片凋零。工商业近半数破产倒闭,银行和钱庄也有三成倒闭。遭遇如此非常规的环境,周天瑞唯有向傅教授请教了。他让乐毅把岳父一家请到家来度周末,也好当面向傅教授请教。
傅教授一家如约来到紫汀花园。寒暄之后,周天瑞与傅教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声讨着着白银危机带来的冲击。周天瑞便忧愤地说:“白银的大量外流,造成货币流通阻断,棉纱价格大跌,生产成本高过批发价,出口下跌了四成多。实际上,出口东南亚的棉纱要亏三成以上。我生产的机器只能堆积在仓库中。许多公司的资金也已断流,不管是哪家银行都拒绝放贷,还要限期收回贷款。钱庒也紧缩银根,不肯再往外借钱了。他们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半数钱庄已经关门大吉。现在,不是一家二家公司出了问题,而是整个上海滩的工商界、金融界都出了大问题。”
傅教授颇为同情地说:“白银危机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国家的币制实在是太混乱,制钱、银元、银两还有各地多家银行发行纸币,总有几十种货币在市场中流通。政府不得不逐步统一币制,执行法币制度。前些年搞的废两改元虽然成功,但与先进国家相比依旧还是很落后的。先进国家已经是金本位制,以纸币为流通货币。而我们奉行的是统制经济,以金属作为流通货币。正是这种落后的货币制度,才被先进的工业国掠夺欺负。
“老亲家,你的语言太专业了,我有点听不懂呢,什么叫统制经济?”周天瑞问道。
“让乐毅解释吧。”傅教授端起杯子喝口茶水。
“这是一战时德国先搞出来的计划经济模式,而后苏俄也实行这种模式,又搞废除财产私有化,把一切生产工具、资本、价格皆由政府统一支配控制,实质上就是统制经济了。”周乐毅说。
“照你这么说,要发展经济增强国力,就该用这种经济模式。”
“凡事有利必有弊。这种模式会带来政治上的高度集权,制约民营经济的正常发展。”
庄佩瑶不紧不慢地插嘴道:“你俩是不是吃饱饭闲得慌?管天管地还管到官府头上去了。”
周天瑞与傅教授相视一笑。周天瑞问:“实业做不成了,做什么好的呢?”
“做金融远比做实业挣钱快,一夜之间暴富是常有的事情。”周乐毅说。
“既然做金融挣钱那么快,那何必开工厂生产商品呢?资本家都去炒股票、炒债券,靠什么出口挣美元呢?老百姓吃什么,用什么?”周天瑞很不认同地说。
“金融业是高风险的行业,不管是炒股票还是炒债券,大多数是做前几把的挣钱,后面接盘的很可能会赔钱。”傅教授说。
“我倒是听说,金融业就不产生利润,是寄生在实业界身上的吸血鬼呢!”周天瑞说。
“也不是这样说的。它是赌将来的收益,预期将来的收益来炒作挣钱的。”乐毅说。
“这不跟赌博差不多么!荣氏家族的结局已经证明了的,何须我多言呢。”周天瑞不屑地说。
周乐毅还想争辩几句,傅教授朝他摆摆手制止了他,说:“我相信,实行法币制度后,社会经济会迅速恢复的。国家的大趋势是大力发展工业,发展经济。只要你手中有产品,还是能很快能积累到较大的资本的。”
“既然法币制度有那么多的好处,什么时候才能推行呢?”
“政府已经在美国、英国的印刷厂印制钞票了,很快就会发行法币了。”
此时,杏花楼的月饼和菜肴送到了。庄佩瑶起身呼唤着女佣们摆盘斟酒。晚宴开始了,周天瑞和傅教授并肩向餐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