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带着一家人忙忙碌碌地过了一年,又到了年底盘点资产的时候。恒昌企业下面已有五个实体:恒昌机器制造公司,泰昌五金公司和三家棉纺厂。恒昌机器制造公司下面有两个工厂,一个纺机工厂,一个机械工厂。今年虽然风风雨雨的,但收益颇丰呢!只不过大多数的资金都变成了积压在仓库里的机器了。
周天瑞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企业逐年发展壮大,前程可期;忧的是机器制造尚未成功,仓库里积压着价值数百万的纺机,何日才能变了现。自己年事已高,很多时候是力不从心了。他时常会觉得胸闷心慌,偶尔还会头晕目眩,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了。人啊,不得不服老呢,该把身上的担子分解给了几个儿子了。
他设想自己只任董事长一职,朱宝根当副董事长兼管五金公司;周培康任总经理总揽公司的管理,兼管机器制造公司;周伯夷管理棉纺业,周毓隆和周祖康主管理纺机制造。另外,他聘请业界高手卢仲霖管理德仁纱厂。手下十来个经理、副经理中,他还是最信任伯夷。伯夷能应用现代管理技术来管理工厂,与培康管理的工厂风格不同,却与穆鼎丞如出一辙。
大年初三,紫汀花园灯火明媚,客厅里人满为患。周天瑞把儿女亲家都请到家来,还特别请了方鹤松夫妻来家聚会。方鹤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兴奋地讲着国货运动的各种好处,很是得意地说着他开办国货市场的前景。
傅教授却很是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国家的实业是靠质优价廉的产品受民众追捧的,如果,仅靠民众的爱国之心来扶持,又能维持多久呢?”
“但毕竟是个有效的救命办法!”
“经济是靠实业市场的成长而强大起来的,不是靠搞些什么运动就会强大起来的。”潘景瑜不以为然地说。
“你家今年的利润该是很丰厚的。”方鹤松对周天瑞说。
“咳,总算完整无缺地活了下来。”周天瑞把自己研制纺机的经历简要地叙说了一遍。
傅教授感叹道:“作为实业家,你也算是佼佼者了。可叹的是,就连你都是为能活下来而惊喜,那么众多的中小企业岂不都死于非命么?”
周天瑞听得此言脸色瞬间暗淡了,说:“唉,我也只能算是勉强维持罢了。说来惭愧,这几年越做越不行了,一年比一年难做了。这不,实业银行也叫财政部拿去了。多亏你之前提醒我,转手了银行全部的股份,要不然我全家十来个人含辛茹苦地干了几年,只换得一摞道林纸印的债券而已。可我是实在搞不懂,民营实业发展了就能多缴税收,政府应该支持才对呀,为什么政府老是来跟百姓争利呢!”
傅教授说:“蒋先生搞的是统制经济,实际就是用行政权力直接干预经济,实行高度专制的战时经济模式,达到统揽全国经济之目的。当然,这种经济模式能够削弱新军阀搞的地方独裁经济,他不这样搞就难以解决地方军阀割据各自为政的问题。”
“他用民营企业的钱来购并民营企业,用民营银行的钱来收购民营银行,空手套白狼就把民营银行和企业都拿走了。”
“这个宋部长是搞自由经济的行家里手,却用自由经济的手段建立了统制经济体系……”傅教授叹息道。
“要命的是实业家越做越赔钱啊。搞金融、炒房产、炒地皮、炒债券、炒期货,炒股票却都赚得盆满钵满的。这样下去,谁还肯老老实实地投资实业呢!”
“哎,做金融的也是有好有坏,有挣钱的有不挣钱的,不能一概而论呢。你看到的是表象而已。做实业的毕竟稳当,做金融的风险太高,不是你所能承受的。”傅教授说。
“你是有所不知!做实业的每到年关就好比到了鬼门关,各路讨债鬼都找上门来,实在是难以承受呢!”方鹤松说。
“比方说……”
“银行和钱庄的利息是定规要付的吧,一个铜板都少不得,一日都拖不得。”
“利息是多少呢?”
“总要百分之二十!”
“如此高的成本,做实业的还能有多少红利呢!”
“这还不算。你要开工厂得给各处的衙门送红包烧锡箔灰,还有多种税捐杂费要开销。你看今年实业界的状况,倒闭的纱厂竟有十来家!”
“棉织厂倒闭不是纺出来的纱或织出来的布卖不出去,收不回成本的原因么?”
“要说这几年国内棉纱、棉布的市场还真是不错的。老百姓对粗纱的需求逐年上升,尤其是农村。过去农村的织户是要自己纺了纱再织布的,而今是买了我们出产的棉纱直接就可上机织布。织出来的布又薄又光洁,比原先那种厚重的土布卖相好多了。这布远比洋布抗磨耐用,价格又低于洋布;因此,深受短裆朋友和农户们的喜爱。华商厂产的纱主要还是卖给了这个档次的客户。”
“既然市场不用愁,那应该盈利丰厚才是啊,为啥纱厂还会这样接二连三地倒闭了呢?”傅教授问。
“还不是白银危机弄得大家手中都没了银子。银行又不肯给实业界借贷。多数工厂卖出产品却拿不到全额货款,便拿不出现钞去买原材料。做原材料的不卖原料要倒闭,卖了原料拿不到银子也要倒闭。你拖我,我拖你,债务拖债务;剪不断,理不乱的,把实业都拖垮了。”
傅教授听后大受启发,说:“唔,很好!”
“什么?纱厂倒闭你竟还说好?”
“我是说你讲得真好,不知不觉道出了阻碍经济发展的顽疾。毕竟你是在市场中拼杀出来的,比我们做学问的人更有贴切的体会。我必须向政府和金融界把这个问题讲透彻,以便社会各界共同努力来消除这个影响经济发展的顽症!”
傅教授激情地述说着,却看见周天瑞微微冷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话语。他有些不悦地问道:“哦,你好像是不大相信呢?”
周天瑞略略摇头,一脸苦相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相信政府衙门的官吏和金融界的大亨们,他们不会有如此慈悲的菩萨心肠,肯拨出银子来救实业的。”
“这话不是这么讲的。金融界要收回贷款必须是真心实意帮实业界的。政府也是真心要帮实业界的。实业界不赚钱了,银行到哪里去赚差价呢?”柳宏盛说。
“嘿嘿,理论上讲得通的,实际上却是行不通的。咱们得先说银行捏在谁的手里,再说逐年递加的税收又是怎么回事。银行和税收成了掌控实业界生死的两个魔头,哪个肯少刮些地皮?现在纱厂为了削减成本,都去采购价格低廉的印度棉花,甚至采购夹带杂物的次等棉花,来生产低档次的粗纱卖给农村的织户,靠这种办法来维持生存的。而日本人在中国境内可以免税采购优质的长绒棉,生产出高支纱,挣到比华商高出数倍的利润。要不是国货运动的支撑,全国老百姓的鼎力支持,华商纱厂恐怕早就被日本人悉数吞并了!”周天瑞不买账地说。
“你说的不错。国货运动是挽救了华商,挽救了国民经济。尤其是接连数年的抵制日货运动,对日商造成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日货在一九三零年占中国进口商品总值约四成多,现今降到不足一成了。这几年日本商人再怎么折腾,也恢复不到一九三零年前的水平。你可去码头仓库看看,堆积如山的日货烂在那里无人问津呢!仅上海一地就囤积了价值五亿两白银的日货。”傅教授说。
“唉。可叹的是,百姓是在帮助民营资本生存发展,官府却在与民营资本争利!把盈利高的行业都收归国有,民营企业只能为他们做配套打下手。这样的政策下,民营经济难以发展壮大呢!”方鹤松说。
“有关政府政策的事,确实有点不大好说。国民政府在政治上与俄为敌,在经济上却以俄为师;几乎所有的经济政策都是效仿苏俄的,意在建立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政府明确规定国家应兴办煤、油、金银铜矿业;并且,把海港、铁路、矿产、机器制造、船舶等行业都列为国营的范围。”傅教授说。
“那不是把利润大的行业都包括进去了么。”潘景瑜插嘴道。
方鹤松说:“是呀。在军事上,政府即要压制地方军阀,又要剿共;连年征战所需的巨额军费无处开支,唯有大量印制债券来换取民间的资本。”
傅教授接着说:“财政部长宋子文以他那高超的金融手段来绑架银行家和实业家。他把债券全部放在大的银行里,银行按国库券的一半面额付给政府现金,财政就有了开销军费的现银。银行把债券七折转手给地方商业银行,也轻而易举地捞到了二成利润;地方商业银行按九折抛向市场,也赚到了二成厚利;投机商们以溢价在市场中炒作也赚到了厚利,于是就有了全民炒债券的怪异景象。其实,这就埋下了天大的危机。投机商们从百姓手里赚得了超额的利润,实际上就是通过债券这种形式,把民间的资金都归拢到政府的囊中。长此以往,民间资本枯竭,购买力急剧下降,社会经济发展乏力,必定大幅度地衰退。银行家们从炒债券中获得远比贷款给实业界高出数倍的利润,自然愿意替政府发行债券,而不顾实业界的死活了。银行和政府都获得了巨额利润,而实业界就举步维艰了。而且,当银行的保险柜里存放的都是政府的债券时,银行家还有对政府说不的实力和底气吗?此时的银行家和实业家们,恐怕唯有低下高傲的头颅俯首称臣的份了。财政部只好靠发行钞票来维持政府开支了。他们在美钞公司、德罗纳公司、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和大东书局开足马力印钞票。如此毫无节制地狂发钞票,哪能不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呢?
“唉,前些年,民营企业发展得相当的好。上海新建的机器工厂有三百多家,超过了过去十年的总和。政府颁布的工业奖励法,鼓励发展重工业。中央机器厂、汽车厂也已开始筹备,铁道部在株洲创建电力机车厂也开始投产、棉布产量更是达到了三千五百万匹;这都是强国家之梦的必要步骤。但是,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民营企业是靠民众积极参与的国货运动,才得以存活下来的。我们产品的技术含量、品质、包装、销售的方式都是远远地落后于西方列强的。而且,日寇正在实施吞并中国的计划,逼迫着我们到西南、西北去建立我们的工业复兴基地!”
周天瑞插嘴说:“唉,去年从西北回来,我感觉到在西北建设国家战时工业基地的困难重重。当地基础实在太差,交通不畅,原材料短缺,熟练工人都没有,那就是一个落后原始的农耕地区!”
傅教授长叹口气,说:“是啊。军事家蒋百里先生说过,倭寇在华北、华中都可以畅行无阻,但是,湖南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因此,我断定:重庆是可以建成中华经济复兴基地的。政府要花费巨额的资金用于抗战,又要搞经济建设,唯有靠通货膨胀来支持财政了。说穿了,也就是继续靠印刷钞票来维持财政的运行。这对将来的经济发展,势必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我估计,至少十年内,政府摆脱不了靠通货膨胀来维持财政的窘境。”
“这些事情不是我所能考虑的。我日夜思虑的是公司如何活下去。”周天瑞说。
傅教授说:“作为实业家,你求生存谋发展是天然的目标。不管谁当政,都需要你们这些企业家继续搞活经济增加财富,以便维护政府的财政需求。你唯有做两手准备。让伯夷经营西南那边的工厂,那边的事业必定会红火的,因为这是国家存亡与发展的必然需求。你经管上海这边的工厂,依然可以实现实业救国的理想。这既是国运,也是你的运程。你只能顺势而为蛰伏下来积蓄实力等待时机。数年后,倭寇必定败走,逃回东瀛小岛上去。那时候你可东山再起,把西南的工厂迁回上海发展,即可恢复你机器大亨的地位。”
“唔,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今后数年的艰难历程。我会做好准备的。可眼下国民还得继续以国货抵制洋货,使这场政府倡导的经济运动成为建立战时经济的起始点!”周天瑞坚定说。
“那是必然的。”
酒足饭饱之后,亲戚们带着家人返回家去了。周天瑞叫来了周伯夷询问棉纱交易的行情。伯夷说:“据我的经验么,这段时间的棉纱行情应该是看跌的,所以我在我家的账户里买进的是看跌。”
“理由呢?”
“做棉纱的老手凭多年的经验,都晓得每年的二月份起,是棉纱销售的春荒交易淡季,客户需求不足,库存大量陈旧棉纱,因而棉纱价格一直保持在平稳价位。大部分经纪人和投资者都估计纱价趋势看跌,纷纷做起空头以待价格跌落时再买进。”
“也算是经验之谈。我既然都交给你了,就由你全权操办吧。”
“我就尽力而为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