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再不看她,拎着水桶慌忙转身,大步走向孙巧云那屋。
直到门口却又停下。
雄浑高大好似猛兽一般的身形陡然透出几分踌躇和犹豫,顿了顿后才敲门。
硬邦邦地挤出句:“妈,烫脚。”
段虎不是觉得伺候孙巧云难,他总把孙巧云背来背去的,照顾跟伺候老娘都是他应当应分的。
他是觉得劝她哄她难。
正是因为他太清楚孙巧云得的到底是个啥心病,他才觉得不知所措,无从开口。
因为俩人都是一个病。
可他妈明显比他病得重上好些好些。
孙巧云只听段虎那闷了吧唧的语气,就能察觉他的心思。
她几近无声地叹息,扬起笑脸,主动道:“让春花给我送进来吧。”
“今儿个冷,你回院烧炕去。”
“你是个火炉似的身子不怕冷,我儿媳妇可不成,女人家要是冻着会作病。”
“... ...嗯。”段虎哑着嗓子回了一声。
坚硬漆黑的睫颤颤,心底憋得要命。
季春花看着段虎几乎把房门全堵住的彪悍身形,却难掩无助,也琢磨明白了。
他们娘俩,是啥话都搁自己心里。
妈不跟段虎说,段虎也不跟妈说。
分明他们都知道对方很疼得慌,也不愿意摊开在明面上讲,怕勾起彼此的伤心事,更难受。
可... ...可这么着就不难受吗?
这么着,俩人之间其实就差一道门没推开,还非得隔着说话,就不难受吗?
这是图个啥呢。
季春花想想,凑近了戳戳段虎的背,轻声道:“你先回去吧,我给妈送进去。”
“只是送进去,不重的。”
“... ...成。”段虎异常艰难地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儿,很快转身,“那我烧炕去。”
像是逃跑。
但季春花一点都不觉得段虎没出息,不像个老爷们儿。
他也哭了的。
老爷们儿也是从娃长起来的。
昨晚他醉的神智不清,扎她脖子里流眼泪,像块扒不掉薅不走的狗皮膏药似的黏糊她。
刚才虽然没从眼里再掉泪儿,但他指定是在心里掉泪儿了。
季春花寻思寻思他昨晚的醉话,估摸着他们可能是都想起段虎的爸爸了。
不对... ...季春花闭了闭眼,绒绒的睫扑朔两下。
在心里纠正:也是她爸。
季春花拎着水桶走进屋的时候,孙巧云正捂着被,专注地看向门口。
直到季春花拎着桶走近,孙巧云才叹息道:“虎子跑了吧?”
“... ...嗯。”季春花点点头,撂下水桶。
顺手试试里面的水,还是挺烫。
“再晾晾不,妈。”季春花甩甩手上的水珠子。
“嗯呢。”孙巧云颔首,“再晾晾,妈这脚丫子总不露出来,怕烫。”
“成。”季春花乖乖点头。
孙巧云突兀发问:“昨儿夜里他喝多了,偷偷回后院了吧。”
季春花一愣。
没等她回,孙巧云就红了眼,嘴皮子哆嗦着喃喃:“好,真好... ...”
“我家虎子知道找媳妇儿了。”
“知道不能再憋着自己个儿了。”孙巧云实在动容,忍不住攥住季春花的手,淌下热泪,“妈是真的没敢想,春花。”
“你俩这缘分指定是段虎爷奶给带来的,真的。”
“妈一直觉得你俩老合适在一块儿过日子嘞,可真没想到那个粗货这么快就把自己个儿全给你了。”
孙巧云满脸欣慰,笑着落泪,“这样一来,妈也就放心了。”
“踏实了。”
季春花眼眸震颤,丰腴的身子也微微僵硬。
她,她没想过那么多。
啥给不给的。
她就是觉得她是段虎的媳妇儿,他是她爷们儿。
他们俩要过好久好久的,理应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她想,跟最亲近的人当然不用装、不用逞强。
就得有啥委屈烦闷全都说出来。
不然的话今儿瞒一件,明个儿瞒一件,往后得过成啥样?
不就跟一起生活的外人一样吗。
况且,他对她很好很好,那她也要对他很好很好。
她不想叫他难过。
所以,妈也是一样的。
季春花摆弄摆弄肉嘟嘟的手指,试探着开口,想到啥说啥,“妈,当初我也没敢想的。”
“我没敢想自己能嫁进这样的人家,能有这么好的爷们儿跟婆婆。”
“您知道珍姐吧?”
“... ...我,我听到她的事情的时候,我很佩服她。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是我也只靠自己,不想着嫁人成家,是不是也会很快活。”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现在就非常非常幸福了,我老知足了,我不羡慕别人。”
“想自己出去赚钱做生意,去社会上闯荡很了不起,但想着嫁人,生娃,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也没错儿。”
“人跟人想要的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季春花鼓起勇气,抬眸看向孙巧云。
前世的记忆在脑海里汹涌翻腾,她不可自控的带着深切的情感,诚恳道:“我想让你俩都过得好,过得幸福。”
你们都是顶好顶好的人,是救了我命的人。
是让我能真真正正,想要好好重活一次的人。
而现在,你们又都是疼我爱我的人。
“我,我想但凡我能给你们的,我能为这个家付出的,我指定一点不留。”
季春花丰软的脸蛋儿涨红,激动道:“所以我,我的意思是... ...”
“我已经把自己看做是咱家人嘞,往后这就是我的家,我只有这一个家。”
“你们要是有啥事,有啥难处,也跟我说说,成不?”
季春花湿着眼窝,摸摸孙巧云的手,“妈,我说这话,您别难过,也别多想。”
“您说过,段家娶媳妇儿是为了来做奶奶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咱家是段虎一个人在外头赚钱,加上咱俩就是三个人过日子。”
“或许往后,往后我俩会生娃,咱家的人才会一点一点多起来。”
“但现在。”季春花忍不住更用力地揉揉孙巧云的手,“现在咱家的院子,还是原先那个老大老大的院子,却不再有那么多人一块儿扛起来。”
“我不要你们自己扛。”
“我想跟你们一起扛。”
“您把我,真的当您闺女吧。”
“跟他不好意思说,说不出的话,您就跟我说。”
“他不好意思跟您说的话,也会跟我说。”
“我乐意这样的,妈。”
“我也想为你们付出,我... ...我想被你们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