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李云卿
李家是县里的富户,但是作为李家唯一的儿子,李云卿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他亲爹生下他就早逝,他一岁时府里就出现了新的男主人——他娘娶了续弦,还带着一个只比他小一个月的妹妹。
他那个后爹对于他这个原配诞下的孩子十分看不惯,纵使只是个小郎君,早晚要嫁出去,他还是受了不少的折磨。
小小年纪的李云卿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李府最偏远的院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自己的亲娘。
烈日酷暑,他会被叫到正院里跪上两个时辰立规矩,寒冬酷暑,他的炭火被褥被克扣,夜里冷得无法入睡,只能靠着他和清明两个半大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取暖。
平日里也吃的是下人都嫌弃的残羹冷饭。
每逢寒冬腊月,李云卿冻得嘴唇乌黑,全身发抖的时候,都想着还不如就这么死了得了。
有一年,在黄色腊梅初初绽放的时节,他记得那日的腊梅花香格外沁鼻,据说腊梅树是他爹生前种的,他突然很想去树下闻一闻花香,看一看凌寒开放的腊梅花。
可惜他只能听到清明细微的哭泣声,身体沉重僵硬得像一块冰,血液似乎也在渐渐停止流动。
他眼睛快要闭上了,心心念念的腊梅花他没有看到,只听见他那个妹妹嚣张的声音,
“咦,人都冻死了,可真晦气,把他搬出去随便丢在哪个地方吧,以后府里可少了一个讨厌的人了。”
他还听见清明的哀求声,“小姐,公子他只是被冻着了,他没有死,求您让我去找个医士给公子看看吧。”
那个贱人怎么会那么好心呢。
李云卿彻底晕过去前想着。
果然,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堆垃圾里,蚊虫蝇蚁从他身上爬过,身上穿的外衣不知道被谁扒了去,只剩一层被浸染得脏污的单衫。
“哎哟,怎么这还躺了个人啊,把我摔得,嘶——疼死了。”
一道少年活泼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李云卿勉强撑起力气去看,是一个少女,她头发绑得高高的,眼睛里正带着些怒气看向自己,带着满满的少年气,一身红色的棉衣紧紧的裹在她身上。
衣服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料子,但是针脚缝得很细致,里面的棉花也塞得满满的,红色染的也不是特别漂亮均匀,但她长得白净,在脏污的垃圾堆旁,显得那么干净。
南方的地界冬天是刺骨的冷,却不常下雪,至少李云卿这十二年来未曾见过雪的样子。
可是在这一刻,或许是命运使然,连续多天的寒冷天气居然飘飘扬扬的下起了小雪。
在飘扬的雪中,那抹亮丽的红色身影好像他曾见过的红色腊梅一样。
真好,李云卿想,虽然不曾见到他爹种下的黄色腊梅,但是临死前见到一株萦萦独立的红梅也是幸运。
姜悬珠看到绊倒自己的那个脏小子只是睁眼看了自己一眼就又闭上眼不搭理自己了,她正要发脾气呢,就听身后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神色变得慌张,不就是他们家的郎君偷了家里二两银子给她嘛,又不是她主动要的,怎么还穷追不舍呢。
为了躲开这波人,姜悬珠咬咬牙,蹲下身扶起那个脏小子,她把自己藏进垃圾堆旁的一个破竹篓中,又把那个脏小子挡在筐口。
本想着警告这小子两句,没想到脚步声已近,她只好缩回头,希望他们快些离开。
李云卿被她摆弄着,也不反抗,等到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来到这里,见不到姜悬珠的身影,一脚踢到李云卿身上,毫不客气的问道,“小子,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不错但是心眼贼坏的小娘子过去?”
李云卿勉强睁开眼,声音微弱,“没看见。”
他边说话边移了移身体,遮住了身后没有藏得严实的红衣。
那些人看他一副惨样,觉得他也没必要骗人,于是气势汹汹的走了。
“咳咳。”李云卿被她踢了一脚,难受得咳嗽,胸腔里闷得很。
藏起来的姜悬珠听到人走远了,才从竹篓里爬出来,她藏身时把头发弄乱了,红衣也染上了几处脏污,连干净漂亮的脸上也染了几片灰尘,变得有些灰扑扑的。
不过那双泛滥的眼却睁得圆圆的亮亮的,“你小子,够义气。”
姜悬珠夸赞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想起,“我爹说我娘去世前找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在下雪天肯定有好运,果然说得不错。”
“为什么...”
少年李云卿突然问,他的声音依旧无力,可却突然起了好奇,“为什么会突然下雪?”
少年姜悬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考一会,然后恍然大悟,“肯定是老天看到我需要好运气了,就下了场雪。”
李云卿并不十分懂她的逻辑,呆呆的看着她明媚的眼眸。
少年姜悬珠看他一副傻样,脸色还红彤彤的,像是发了高烧,觉得这人真是傻,都要冻死了还在乎下不下雪呢。
“唉,我看你这面相,下雪天也会有好运的。”
姜悬珠故作高深的说。
李云卿微弱的笑笑,“能死在这样漂亮的雪天就是我的好运。”
姜悬珠没想到他这么悲观,赶紧说,“才不是呢,能带来好运的不是雪,而是你在下雪天遇到了我!”
她抠抠索索的从斗笠掏出二两银子,嘴里有些不舍的念叨着,“要不是看你这么惨,刚刚还帮了我一把,我才不会舍得呢。”
她抠搜的分出一两银子,“呐,给你拿去看病吧,就当我日行一善,希望老天爷看到了多给我一点好运气。”
李云卿有些吃惊她的举动,但他并没有收,“你拿回去吧,我已经要死了,治不好了,我也没有力气爬到医馆。”
姜悬珠好不容易发个善心,居然被拒绝了,她迅速收回银子,动作快得好像怕他反悔,
“是你自己不要的啊,反正我已经日行一善了,老天爷可不能收回我的好运,行了,我也不管你了,爱死死吧,反正你自己都不心疼。”
“死在这里也好,等你死了,乞丐来扒了你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野狗也饿了,说不定等你没死透就把你啃了吃了,也省得埋了,物尽其用,你还是有很大作用的。”
李云卿被她说得脸色发白,可——
“就算我现在活下去,回去之后也只会被他们折磨,早晚都会死的。”
姜悬珠看了看他,就跟看大傻子似的,“要我是你,既然都要死,不如大家同归于尽,死前能拉下一个是一个,敢折磨我,那一个都别想跑,不报复回去死都嫌亏了。”
李云卿仰望着她张扬的面孔,只觉得她此刻高大极了。
对啊,凭什么他要这么窝囊又悄无声息的死了,这不是放任那一家人快活吗?
他一点一点艰难的撑起自己的手,“求、求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馆?”
他拉住她的裤脚,抬头自下而上仰望着她,带着奢求与期盼。
“真是欠了你了。”
姜悬珠说着不耐烦的话,嫌弃的拎起他的衣领。
啧,不行,他身上太脏,根本下不了手。
姜悬珠脱下自己的外袍,把人一裹,然后背起人往医馆走去。
“这衣服是我爹过年刚给我做的,披你身上都给弄脏了,你得赔。”
姜悬珠毫不客气的说。
李云卿昏昏沉沉的趴在她背上,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传到心脏,
“好。”
姜悬珠见他答应得爽快,眼珠子转了转,接着说,“那赔个十两银子吧。”
十两银子购买两三身这样的衣服了,但是李云卿还是应,“好。”
在堆满垃圾的小巷里,雪下满了屋檐,风刮着,雪还在飘。
逆着风,迎着雪,两个半大身影连在一块,在无尽的小巷中一问一答,声音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