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旷野,马背上的莫都在奔跑。
巍峨的山峦在快速后移。
马蹄飞奔,践踏在砂土上,尘烟旋起,草叶乱飞。
山远去,前方呈现广袤的荒原丘陵,错落起伏。
马背上的一代枭雄孪鞮莫都可谓死里逃生,父王的决绝让他对整个世界充满了仇恨。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当上统治匈奴人的大单于,然后铲除东胡,灭掉月氏,成为一代真正的草原之王。
黄昏里,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由南向北流淌,莫都下了马,伏在河边大口饮水。
莫都回望绚丽的霞光,再次跃上马背渐行渐远……
夜降临,疲惫不堪的莫都夜宿在一处山洞里。
晨曦里,莫都在马背上驰骋。
又到黄昏时分,远远看见牧人的帐篷,筋疲力尽的莫都一头从马背上栽下……
一条牧羊犬狂吠,引来牧人的视线……
一位阿姆和她的女儿伊娜随着狗的脚步来到了莫都身边。
阿姆伸手试了下鼻息,说:“还活着。”
在牧民帐篷里,牧羊人阿姆给莫都喂奶汁,坐在旁边伊娜从莫都的头发里取下一根草叶。
莫都嘴唇干裂、浸血,他缓缓睁开眼睛。
阿姆问:“孩子,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成这般模样?”
莫都充满感激地:“谢谢你们。我要去龙城,迷路了。”
阿姆说:“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等明天带些肉干、牛奶再走吧。”
莫都倒在卧榻上又沉沉睡去。
当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莫都从漫长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毡房里和安静,莫都扫视了几眼摆设,基本没什么像样的物品,知道这母女俩日子过得并不好。
莫都从帐篷出来,看见伊娜牵着马在草甸子上放牧,马儿食草,摇动着尾巴,近处是一群滚动的羊群。
莫都向伊娜走去。
到了跟前,莫都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娜。”
“好听的名字。”莫都的视线停留在伊娜的身上,虽说瘦弱,但她却生有一张娇好的五官,嘴巴小巧,眉毛弯弯,常年置身户外放羊,就是皮肤有些粗糙。
伊娜被看羞了,低下了头。
莫都看了四周,只有一顶毡房:“这里就你和阿姆两人?”
伊娜点头:“就我们两人,阿爸前些年和月氏人交战时死了。”
伊娜的话莫都听了一点也不惊讶,死人对草原上的人来说没什么惊奇的,许多人年纪很轻就得病死了,也有一些人打仗阵亡了,很正常。
莫都告诉伊娜:“好好长大,过几年我来接你。”
伊娜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反正在点头。至于将来莫都来不来接她,她不清楚,即使清楚,她也不明白他要接她去干什么。
这时,阿姆从河边背完水走过来。
莫都向阿姆躬身施礼,一切感激的话都在这深深的一弯腰里了。
在这对母女的注视下,莫都告别牧人上马远去。
马蹄又在陌陌长路上奔驰,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原野苍茫……
莫都迷路了,正因为偏离了路线,他才遇见了伊娜和她母亲,也预示着将来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这是后话。由于他的偏离,他没有遇见月氏与匈奴两军交战的场面,不然他的命运到底如何还真难说。为此他多走了几天的路程,后来在一个牧羊人的帮助下,才修正了路线。数日后,莫都骑马从山梁上显出身影,隐隐约约中,视线里龙城在望,大片颜色各异的穹庐布满草原。高高的祭祀台旁,湖水浩荡,候鸟儿飞翔。
在马背上,莫都遥望曾经熟悉的地方,眼里充满仇恨。
许久,莫都站在风口疯狂吼叫、咆哮。
莫都在歇斯底里呐喊:“所有的生灵、每一片草叶,都听着,我莫都发誓:属于我的,我一定要夺回,这天下没有不属于我的!我一定会成为真正的草原王!”
回音阵阵……
在夕阳西下的霞光里,莫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巡逻的骑士看见惊呼: “是莫都大王子!”
——快报大单于,大王子回来了。
莫都走进龙城,面见父王,跪倒在王庭大帐内。
孪鞮大单于端坐在兽皮王座上,帐内有萨满大巫师和几个大臣。
“父王,你的孩子莫都回来了。”莫都声音发颤,试图用亲情感化父亲,更不想让父王在自己回归的事情上怀疑什么。
大单于悲喜交集:“莫都,是莫都回来了?”
莫都抬起头诉说:“父王,是天神保佑我回到龙城,回到父王面前。”
大单于感念子血,心里多少有了愧疚:“我的孩子,你受苦了,快起来!”
展现在众人面前站起身的莫都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了,他身材魁梧健壮,脸膛黝黑,连眉眼都透着一股英武之气。
萨满大巫师神色有些紧张。
大单于起身,走到莫都身边,拍着儿子宽厚的肩膀:“好啊,回来了就好。本王出兵就是要解救你回来的。”
莫都哽咽:“感念父王,莫都向父王保证,有朝一日孩儿一定会荡平焉支山!”他的难过并不是为父亲的话语而感动,或许父亲真是为了解救自己而出兵作战,但身为匈奴的大产于他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他的儿子可是在月氏国做人质,就不怕儿子由此死于非命?莫都直到现在不得不承认,他的父王在对外作战上是勇猛顽强的,但他缺少智慧,所以他只能是匈奴的主宰者,而成就不了做一代盖世无双的草原王。
就在这时,帐外有信使来报:“启禀大单于,前方战报。”
大单于往前跨了一步道:“快快说来,战事究竟如何?”
信使说:“月氏军在我匈奴强大的进攻下撤退了,右贤王请示是否继续进攻?”
大单于立即摆手:“只要月氏军后撤就行。莫都王子平安归来,我匈奴出兵的目的达到了。告诉右贤王,密切监视月氏军的动向。”
莫都上前请战:“父王,孩子愿带兵前往剿灭月氏人。”
萨满大巫师也往前跨了一步,欲言又止。
大单于摇头:“不,不,这几年你代我匈奴遭罪了,刚远途劳顿归来,还是好好休养,以后有你领兵作战的时候。”他的话是真诚的,这个时候虽说他的眼里存有一点狐疑,但体恤骨肉的本能让他不自觉地对儿子多了一丝温情。
萨满大巫师原本就是要制止大单于答应给予莫都兵权,听闻最后的决定,他倒是重重舒了口气。在此之前,作为大单于信任的重臣,萨满大巫师是偏向呼衍颛的,因她得宠,也因左贤王的庞大实力,他不得不那样做。如今看到莫都眼里的杀气,他再次掂量该往那边站得好好想一想,思忖的结果就是先观察动向,再做打算,最好是左右逢源,既不得罪呼衍家族,又暗中讨好莫都,两全其美。
莫都听了父亲的话,知道暂时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只能等待时机了,只好说道:“这没什么,我是匈奴人,谁叫我是您的儿子呢,理应为父王分担忧愁。”
众臣点头赞叹:
——到底是孪鞮氏的后人,心里想着大匈奴的安危。
王庭里的事普通百姓无法知晓,但在龙城的草地上,匈奴人对莫都回归议论纷纷:
——好啊,大王子总算回来了。
——大王子没有被月氏人祭了战旗,全是天神在护佑。
——月氏人重兵追击,大王子怎么就能逃回呢?
——那是祁连山神给了大王子一双翅膀,他这才从月氏人的包围中飞跃了出来。
——唉,大王子被废了太子位,这下怕……
——有人不安宁了……
果不其然,呼衍颛有些惊慌:“他还真回来了,这可怎么办?”
女巫师说:“大阏氏不必着急,既然莫都逃回了,我们须当重新谋划。”
呼衍颛忧心道:“当初我怂恿大单于攻打月氏国,说我们匈奴几年来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如今已是兵强马壮,该到把莫都王子给抢回来的时候了,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绝好理由。我想只要一开战,月氏人一定会杀了莫都,这样我儿子将来继承单于大位就高枕无忧,没有任何障碍了。可谁知月氏人这般无能,居然能让他活着回来!”
女巫师宽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会有办法的。就像当初阏氏假称怀了孩子,逼大单于做出决定让莫都去月氏国做长客一样,谁知紧接着阏氏果真就有了身孕,这就是天意!后来虽说阏氏生的是个小公主,但能看出,大单于对待公主比对待王子还疼爱。”
呼衍颛依旧忧心忡忡:“我本以为他永远回不来了,可现实是他活着回来了,这对我和小王子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不过。”
女巫师说:“大阏氏,不必过分焦虑。目前左贤王的势力那样庞大,量他莫都也不敢过分造次。倘若闹大了,左贤王正求之不得呢。”
呼衍颛双手合十祈祷:“但愿不要有事端,天神保佑!”
而此时在王庭大帐里,大臣们已经退下,萨满大巫师立在大单于边上,莫都站在王座对面,向父王大单于叙说以往。
莫都说:“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漠北。每天我去山林里放羊,月氏人对我也不加看管,知道我不敢跑。我也清楚,如果我逃跑了,就等于毁了我们匈奴与月氏国的契约,那就给月氏人出兵漠北有了最好的借口。我身为匈奴王子,必须得忍着。”
萨满大巫师接话道:“大王子,此次大单于下令出兵,就是听闻月氏人要加害大王子,不得已才发兵。”
大单于说:“是啊,孩子,我得救你!”
莫都心里在说,一派胡言,你们不挑事,何来月氏人加害一说,嘴上却说:“父王,实情我已知晓,月氏公主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萨满大巫师有些紧张,却又在极力掩饰:“她对你说了什么?”
大单于也在期待。
莫都说:“她说先是有匈奴侦察兵假扮成‘射雕人’进入月氏国,后来又有几百只牛羊越过了边界,说我们匈奴兵又假扮成牧羊人以寻找牛羊为由,越界滋事,挑起事端。”
萨满大巫师说:“其实王子有所不知,月氏人比这更甚,他们不但把越界的牛羊扣住不给,反而诬陷我方侵犯,借机索要更多的金银财宝和粮食、皮货,不然就要出兵。”
大单于点头:“对呀啊,月氏人甚至威胁,若不答应,就用大王子的人头祭旗,进而发兵占领我龙城圣地。”
莫都目光犀利,心想看你们谎话能说到几时:“其实‘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借机置我于死地。”而他所说的“他们”并不是指向月氏人,实际就是幕后鼓动大单于出兵的人,着实可恶。莫都暗暗发誓,等着吧,会有清算的时候。
萨满大巫师说:“大王子领会的没错,是这样。”
大单于也说:“月氏人太气人,不能容忍。”
萨满大巫师的鹰眼转动,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那大王子是如何逃离的?”
莫都如实道来:“月氏人是要拿我的人头祭旗。此次若不是月氏公主搭救,我在劫难逃,也就不会活着再见到父王了。”
萨满大巫师步步紧逼:“她为何要帮你?”
莫都实话实说:“实不相瞒,她喜欢上了我,要我永久留在月氏。她说当年我祖父曾有意和月氏国联姻,被他们拒绝了?”
大单于想起来了:“此事倒有。那时我匈奴太弱,老单于就是想通过联姻,以求安宁。谁知竟然遭到了月氏人的羞辱,还逼迫我们每年给他们纳贡。”
莫都说:“请父王放心,身为孪鞮氏人,我莫都发誓,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剿灭了月氏国!”
萨满大巫师从莫都的眼里再一次看到了逼人的杀气,不禁一颤。
大单于说:“我们匈奴以后就指望你了。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很万幸,天神开恩了。”顿了一下,叹口气,“唉,可惜你母亲看不到了。”
莫都一惊:“我母亲她……”
大单于说:“你母亲多年来身体一向不好,在你去了月氏国不久,她就去了天国。”
莫都悲鸣:“母亲——”
萨满大巫师劝说:“大王子节哀,大阏氏走得很安详,在睡梦中就悄然升了天,她的修行好啊!”
莫都知道现在不是纠结母亲死因的时候,再悲伤也得把泪水吞咽回去,小不忍则乱大谋,成大事者得学会忍!
他在忍,他的对手呼衍颛也在忍。
同样,萨满大巫师通过女巫师告诫呼衍颛,要忍,且不可自己乱了分寸。
呼衍颛只剩下摇头、叹气了:“嗨,好好的事怎么成了这样!此次天神怎么不眷顾了呢?”
谁知莫都居然上门了。
就在帐外传来通报:“大王子莫都觐见。”
呼衍颛一听,很是吃惊:“这……”
女巫师出谋:“大阏氏莫慌,见就是了,一定要稳住,心平气和。”
呼衍颛只能照办,有意呼了口气,极力平复神情,吐出一个字:“传。”
女巫师退居帐幔后。
少顷,莫都进入帐内。
莫都行礼:“莫都觐见呼衍大阏氏。启禀大阏氏,臣子莫都叩谢大阏氏搭救之恩,听闻大阏氏谏言要父王出兵,莫都这才逃了回来。”
呼衍颛故作平静:“起来吧,受苦了。身为大王子,你当初为了我匈奴义无反顾去月氏做长客,我无时无刻都在挂念。我不忍心让你在继续没完没了地待下去,所以我向大单于进言,该到把大王子抢夺回来的时候了。”
莫都再次弯腰鞠躬:“谢谢大阏氏的恩德,父王都已经给儿臣讲了,莫都永世不忘。”
呼衍颛内心的紧张稍微平缓了些:“都是一家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时,从帐外跑进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扑闪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望着莫都。
女孩问:“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
莫都不知这女孩是谁,把目光投向呼衍颛征询。
呼衍颛说:“哦,这是扎齐儿,咱们的小公主,是你的妹妹。当时月氏人要一个王子去做长客,那会我正怀有身孕,你去月氏国的第二年生了扎齐儿。来,扎齐儿,到母亲这儿来。”
扎齐儿跑过去钻到呼衍颛怀里。
呼衍颛疼爱地抱着扎齐儿指着莫都:“扎齐儿,这是你兄长,他是咱们匈奴人的大王子。”
扎齐儿聪明乖巧,听了母亲的话,她也不怯生。
扎齐儿问母亲:“我叫哥哥?”
呼衍颛点头:“当然,他是哥哥。”
扎齐儿欢喜地跑过去对莫都:“你是我哥哥,那你能抱我出去玩吗?”
呼衍颛说:“这孩子,哥哥还有事呢。”
莫都微笑,望着可爱的扎齐儿。
扎齐儿仰头凝望。
莫都摸了一下扎齐儿的小脸蛋:“等哥哥忙完了就带你去玩。”
呼衍颛的眼里瞬间多了一丝温馨。
莫都说:“大阏氏若再没别的吩咐,儿臣就先告退了。”
呼衍颛一摆手:“去吧,我这里没事了。”
莫都告辞退出。
看莫都出了大帐,女巫师从后账走出。
女巫师说:“大阏氏,他如此诚恳,这全是表面上的。”
呼衍颛哼了一声:“我岂能不明白。这愈发让我感到不安!”
女巫师冒出狠话:“是这样,莫都绝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