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议论着,公司副总来了,他坐着个黑色轿车,下来就冲大家不客气的喊:
“你们要干什么?告诉你们了正在商量正在商量,回家等信儿去!”
我们纷纷喊:“为什么停产之前没商量怎么安置?少骗人吧!”
“你们别给脸不要脸!那几年数你们拿钱多,现在厂里有困难你们就闹事儿,知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
“我们拿钱多你们拿钱多?”大家被副总态度惹怒了,跟他吵起来:“我们累死累活五年不给涨工资,你们年薪多少?”
“不要跟我强词夺理! 我再一次奉劝你们,赶快回家,该干嘛干嘛,在这儿堵着就是犯法,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
有人脱口而出:“滚,上嫖货 !”
副总一听,一甩手上车而去,这可是他赫赫有名的龌龊历史!
我们恨恨地嘲笑着他,真解恨。
这王八蛋,当年以雷厉风行闻名于世,经常半夜三更带着一群人查岗,为了逮住工人歪着靠着打个盹儿迷糊一会儿,拿着棍子、跳墙、砸门、砸窗、扣钱、整下岗、无所不用其极,好像工人歇一会儿就是把工厂搞塌了一样。
真的比半夜鸡叫的周扒皮还恶毒!
大家正在谩骂,两辆黑色装甲车飞驰而来,嘎的停下。
咔咔咔下来两队训练有素高大威猛的特警,他们咔的一下排成两行,整整齐齐站在我们对面,手里握着警棍和盾牌。
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几个公司办公室人员开始驱赶马路边的闲杂人等。
老太太老头,还有不敢往我们队伍里站的几个大男人不敢再待,就势走了。
副总不知道啥时候又踱出来,说:“我数三个数,你们赶快走,不然不客气!”
我们咬牙哆嗦着强撑。
“三,”
“二,”
“一!”
副总冲着特警一挥手,特警直接冲向我们当中的男人。
我们哭喊起来,乱成一锅粥,不知道躲避也不会反抗。
听见有个人哭喊:“他们抓人啦!”
啊,啊,我们号啕大哭,本能的往黑衣人身上扑,要去营救战友。
可是,一只小鸡仔,怎么是大猎犬的对手呢?
一个雷神巨掌一把抓住我的后背,只刹那我就魂飞魄散,感觉就要被一把捏死感觉要被一把甩飞,我尖叫着闭上眼睛。
周围全是尖叫声。
他们甩开膀子左右开弓,像抓个烂布袋子一样把我们甩得东倒西歪。
大家都懵了,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闭眼尖叫。
再睁开眼,周围哭喊声一片,装甲车载着那些黑衣服的特警绝尘而去。
有几个人追着那飞尘一路哭喊。
“李强和刘明被他们抓走了!”
我们悲愤交加,号啕大哭,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到哪里去讨回公道!
李强刘明的老婆,也和我们一个单位,她俩追不上那疾驰的装甲车,弄得蓬头垢面浑身灰土,失神又绝望。
大家赶快收起哭喊去安慰:“别担心,肯定会没事的,我们都一起想办法,他们不敢怎么样!”
大家互相搀扶着,哭泣着,愤怒着,往回走,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大家伙一点也不齐心,七八百号人才来了这三二十个,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啊,大家都充满了无力感,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路边有个老头走过来给我们支招:“为今之计,只有到市委,去找市长解决问题了。”
是呀,这是个办法,大家顺路就去了公交站。
一路沉淀,有一些人走了,还余下七八个。
就是这七八个人,公交车来的时候,司机知道情况说免票让大家乘坐,大家还在犹豫,司机等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把车开走了。
唉,我心中叹息,这事儿,八成也闹不出什么结果。
这一上午,本来应该在幼儿园大扫除的。
小洪早已来幼儿园打扫,我和他说起铁道边的事,他也特别着急。
我却缓缓道:“再有这种活动我不去了,都不齐心。
你看平时那些人咋咋呼呼,这时候人都不让吃饭了,他们反倒畏畏缩缩起来。
后来在公交站,人家司机都说免费拉我们去市委,这些人都吓得不敢去,你说他们都没饭吃了还怕啥?”
我俩说起来上班时候,这些同事一个个欺软怕硬见着领导就屁颠屁颠点头哈腰、见着老实人就群起攻之的德性,又说起他们结婚多年自己不开火,孩子往老人家一扔,拿着工资逍遥快活的样子,咳咳,活该他们喝西北风!
可是说归说,毕竟大家都为这个破厂贡献了最好的青春年华,怎么能轻易撒手。
所以有人给我们打电话,说晚上公园门口集合,我们又去了。
那几年,全国各地刮起唱红歌的热潮,晚上,就有人挨个给我们发歌词: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几百号人,都跟着一个小音箱唱起来。
公园上空,阴云密布,那是我们沉痛的悲歌。
全工人村的人,都被这歌声召唤,从四面八方走过来,他们、我们,老人,孩子,都是一家几代人为这个单位奉献了青春同时也被这个单位养活了几十年,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人们一齐吟唱,悲歌呜咽情绪弥漫——
啊,这里本来是孩子们玩乐的地方,本来是老年人跳舞的地方,可是今晚,这里人头攒动,这里群情悲壮,歌声里都是隐声哭泣,再没有平日的欢歌笑语!
人们都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唱歌,歌里有一切的无助与悲伤,连最最嬉闹的孩子,都老实的跟在父母身边一脸的忧愁。
想到这些年受到的剥削和压榨,想到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和羞辱,想到如今两手空空的困境,我们难以自抑。
斗志在悲歌中逐渐昂扬——英雄那修奈尔,就一定会实现!
老头老太太们,他们是我们的长辈,为了声援我们,他们掏钱让小卖部给我们送来一箱一箱的矿泉水。
九点整,jing车出动了,他们拿着大喇叭让我们赶快回家,不要噪音扰民。
人群里人们小声传达着:“大家都回家,不要让他们抓住把柄,明天早上八点,毛主席塑像集合 !”
我和小洪回家,路上经过我妈家,拐进去看看我妈。
我姐我姐夫也都在。
我姐问我:“你俩也去公园门口闹事儿了?”
姐夫跟着说:“明天别去了,人家上面调查呢,谁闹事儿将来就收拾谁! 别以为人多势众,这些人全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一有冲突就互相咬叫,到时候再把你们卖了,你幼儿园也开不成,一家子喝西北风?”
我和小洪惊出一身冷汗!
姐夫他哥是处长,领导层的内幕自然是知道的多。
但是我们两口子都是钙厂的,幼儿园也不知道能开到什么时候,难道我们那十几年的工龄就全扔了不成?
第二天一早,我假装买早点,拐到毛主席塑像那里。
没有什么人!
左右搜寻,看见一个大个子坐在远处花坛上抽烟。
我早就认识他,这家伙啥话都敢说,十几年前我卖雪糕,他居然敢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还是个孩子,说他和他对象早就有性生活了!
就这么一个愣货,我问他去毛主席像那里吧,他道:“我才不当那出头鸟儿呢!”
我不想再搭理他,自己拿着饼子在主席像跟前溜达。
八点钟的时候,聚了有十来个人,小洪也来了。
就这几苗人能干啥?大家不甘心,一等再等。
九点半,来了一辆公交车,不等了,我们的头儿扔了手里的烟头招呼我们:“都跟上,上车!”
我和小洪也都跟了上去。
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一直坐到最后一站,黄河大桥。
这是要让大家去跳河吗?我吓坏了。
别看五一那天我下定决心要自杀,现在我可不想了!
我看一眼小洪,他面色如常,安下心来。
大家都朝河边走去,到了河边,问,咱们来这干嘛呀?
那个人说,不干啥,就是告诉自己,我们到了黄河心也死了!
咳咳,这是不是太幼稚了。
我和小洪离开人群,沿着河岸信步。
黄河水轻轻摇动着崎岖的河岸,风,已是秋风,迎面而来,岸边泛黄的稀疏的草叶摇曳着,恍惚的,有种古道西风瘦马的感觉。
我想和小洪分享这感觉,挽起他的胳膊,让他看周围辽远荒凉的景色。
他默默无语,但是我知道他也沉浸其中。
有一个心灵相通的伴侣就是这点好,高山流水,风轻云淡,他都和我一样的感觉。
我俩默默的走着,渐渐走远,仿佛听见人们叫我们去坐车的声音,但是我想好容易有机会出来走走,就拉着他的手没有回头。
等到快中午,太阳热起来的时候,同事们都已经不在了。旁边鱼馆的人说,有一辆大巴车带了一些人,专门过来请他们回去了,然后还问我们是来干嘛的。
不用说,我们这群人来黄河大桥上面已经知道了,他们怕万一这些人不要命搞出什么上新闻的事儿就不好了,所以赶紧派人了给弄回去了。
小洪焦躁道:“就你非要往远走,也不知道有啥看的!”
我道:“既然来一趟,溜达溜达又怎么了,反正好久没出来散心了!”
“坐啥车回去?等公交过来都几点了!回家做饭吃饭都几点了!”他继续喊叫。
“晚就晚点呗,反正小熊在我妈家,你那么大喊大叫干啥,你就不能让日子过得美好一点?”
我心里真有点烦小洪了,风度呢,一点小事儿,还男人呢。
他不吭声儿了,但是依然酝酿着怒气,回到家我说出去吃面,他非要自己做饭。
由他吧,我也很生气,不想迁就他,很长时间了,从和好,到现在,非常易怒,可能跟我和好也是勉为其难吧,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吃了碗面,去我妈那儿。
小熊拉起书包就要跟我要回家。
我二哥听到动静从他们的房间转出来,道:“刚才让我揍了一顿。”
“哦?为啥?”我这才注意到小熊脸红肿着。
“趴床上写作业,作业没写多少,给咱妈床单上画了一堆道道儿!这是写作业?
还说不是故意的。怎么不是故意的?让我拉起来就一顿好揍 !
这孩子不管不成样 ! 你看他每天迷迷瞪瞪跟睡不醒似的,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教的!”
我妈一旁道:“可不是怎么的!”
小熊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多大个事儿啊,就这么打! 我心里非常心疼非常气愤。
但是不写作业,还往床单上乱画是不应该,这点我批评了小熊。
别的也没敢当面多说,怕说多了又是一场风波,唉!
看来,我二哥三口搬过来,以后我们还是少出现在我妈家的好。
工人们的很多举措,例如去汽车站火车站,要去呼市去北京,厂里派了保卫人员都给成功拦下。
可是有一次,推搡中,有个回族同事一下子昏死过去。
那一瞬间,人们眼睛都红了,现场一片混乱,喊叫声响成一片。
本来汽车站就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有等车的人,把众人簇拥着虚弱的病人,警车救护车呜呜哇哇的场面,还有现场随机打问出来的前因后果全录了下来,发到了网上。
同时,回族同事的老婆,立马,回娘家纠结了一大帮回族兄弟去市委讨要说法。
这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