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扬州呆了两日,第三日方到渡口乘船继续南下。依照金小乙的主意还要再玩两天这才往杭州去,但兰芝心忧父亲,早一日请了医生,便早一日能救得父亲,小乙虽然想再多过两天神仙般的日子,却找不到说辞,便托了店里的老板到渡口去定船,老板回来说这几日的客船都已满了,只有漕运船只还将就有些地方,只是条件要差许多。
兰芝没等小乙说话,对老板道:“漕船便漕船,就烦大叔帮我……帮我们定了位置吧。”金小乙原是要花重金包一只船来到杭州去,这样舱内便只有他们二人,哪知兰芝思父心切,不能够再等。
金小乙给了客栈老板十两银子,道:“你不妨央求一下,定要找个僻静的位置最好。”
宋时上至皇帝下到百姓都十分重视漕运,不仅常年有在运河之上往来的漕船,还更有往来的客商所乘用的小型船只。南方的粮食及丝绸可通过漕船运到北方,北方的木材石料也可运往南方来。
到底是钱能通神,金小乙带着兰芝在后舱的一角安顿下来。管理漕船的兵士并不来打扰他们,这些船工常年操作在船上,因此许多船工拖家带口居住在船上,自己在船上开火做饭。金小乙又拿出五两银子,找到一家看上去整洁干净的船工,让他们每日给两人单独做些伙食出来,不用与这些人同吃。
兰芝十分不习惯乘船,白天尚好,空闲时两人能够到舱顶上呆着,看着两岸的景致,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新鲜的水草的气味,可是到晚间,船上就有些寒凉,回到舱底又十分憋闷,那一股味道让金小乙十分受不得。兰芝有些晕船,只顾躺着,闭了眼,但男女二人处在一室,毕竟有些尴尬,于金小乙来讲是巴不得的机会,因此不住上下往来,给兰芝要水要汤,很是殷勤。
兰芝见他没有一刻消停,内心过意不去,道:“大哥,你忙碌了一天,也好坐下来休息一下,我只是有些受不得这船的摇摆,明日便好。这可多谢你了。”
小乙道:“妹子只顾躺着,一切有我呢。”又将一个薄被盖在她身上。兰芝脸上一红,心里很是感动。她虽是紫霞的徒弟,但却没有入了道门,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与师傅在一起,身边极少见到男子。她与武髦杰自小在一起长大,但成人以后两人见面机会并不甚多,她曾经听过父亲与武伯伯开玩笑谈起过二人的事情,但并未做真。
这次跟金小乙私自下山,没有经过师傅的允许,她心里本有些惴惴。这一个多月来,金小乙待自己周到入微,并且一直彬彬有礼,处处都显得很有风度。兰芝正值情窦已开之年,两人一路上总是伴在一起,少女那一颗芳心,竟然暗暗生出了许多的情愫。又想到自己孤身一个女子,长时间跟他作伴,只怕将来也只有倾心于他了。
金小乙坐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听着船舷跟水浪的拍击之声不断传进来,一时朦朦胧胧。鼻中虽然充溢着漕船上经年积累的味道,但兰芝少女的体香仍是细细钻入他的鼻内,一时心神恍惚,一时又情思荡漾。
金小乙自小便是个孤儿,被李继勋收留在身边。又找高人传授他武功,他十一二岁时便能够替李继勋上街办事,一身本领不说,于社会、人世间的各种矛盾纷争、尔虞我诈也是所历颇丰,因此上早早成名,自身武功不弱,但那份阅历更是远出侪辈,王兰芝是个初经世事的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小乙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浪子,身边总不会缺少漂亮女人。而他对这些女人却极少动情,李继勋身边几乎没有女人,“女人会坏事,会成为男人成功的阻碍。”这就是李继勋给他的建议。
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世界残酷的现实,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才能做得人上人,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那些鸡鸣狗盗的下流坯往往能够活得如鱼得水。“唯良善者可欺,唯软弱者可鄙。”这也是李继勋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金玉良言”之一。
李继勋允许他们哥儿几个犯错误,但要接受惩罚,但是他不允许背叛,忠诚是李继勋对他们最高的要求。金小乙曾经按照李继勋的要求亲手惩罚了许多背叛者,所谓的惩罚一般就是终结生命。
金小乙在李继勋身上学到的东西很多,但最使他受益的就是“永远都不要相信别人,永远都要保持警惕”。所以金小乙不相信所有人,包括李继勋,他暗暗积蓄力量,不断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李继勋正在一天天老去,他需要一个像他一样的人来接班,金小乙正在为这个做准备,但他仍然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李继勋。如果,哪怕是仅仅有一丝的疏忽,哪怕是暴露出一丝的野心,那么不论金小乙对于李继勋有多么重要,他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第二日两个人早饭后,又到舱面上来透气。船老大正站在船边跟一个人说话,金小乙远远望去,见那人衣着甚是普通,料想也是一个搭船的客人,风中隐隐送来二人说话的声音,听口音这位客人也是京城来的。
吕佐带了四个人已经在船上呆了二十多日。他们一行五人从汴京却是直接上了船,到了山东才找了漕船换乘。如果出示开封府的路牌,他们这一路原可顺顺当当直达杭州,但吕佐有心要看些事情,就扮作了普通客人,二十多天他每日都与船老大聊上一会儿,倒也不十分寂寞,只是苦了跟随他来的四个人,以为这一路自然会游山玩水,活个自在,哪知这位暂时的通判大人却放着清福不享,甘愿跟这些满身鱼腥气的船夫们厮混在一起。
吕佐正在跟船老大闲聊,眼睛余光却瞥见一对年青男女走上舱面来,女的体态轻盈,似乎戴了一袭面纱,男的显得甚是体贴,人物俊朗。吕佐不由得仔细看了两眼,心里一震,这人莫不是四公子中的金小乙么?
金银铜铁四公子,吕佐除了最后一位冷铁心,其余三人他都是认得的,最近一段时间,更是与佟小乙接触频繁,这个金小乙怎的也在船上,他身旁的年轻女子不知是什么人。
他无法断定金小乙是否识得自己,心里踌躇半晌,跟船老大作别下到舱底下来,见那四个人十分无聊,正在赌钱。他们没有赌具,便用捻钱之法,即一人作庄,投掷一枚铜钱,其余三人猜落地正反面,这种赌博方式十分简洁,输赢却也十分迅速。
吕佐在旁边看了半晌,见庄家手法极是娴熟,想必是久赌之人。宋时重文抑武,文人地位甚高,待遇也要好过武人很多,人们手中钱多了起来,难免就兴起些赌博的风气。当今皇帝仁宗便十分好赌,最喜欢跟宫人玩一种唤作“关扑”的赌博游戏,只不过这位皇帝赌技太差,常把带的钱输得精光。
吕佐对赌博一事既不厌烦,却也不喜欢,见四个人赌得欢,看了一会儿道:“赢得多的便可作庄,是么?”
四个人见长官有兴趣,都道:“正是这样,大人若是手痒,也来凑一局如何?”
吕佐道:“如若要我赌,我却要先坐庄。”
几个人哪有不凑趣的,都道:“大人来作庄,最好不过,咱们今天不是要发财了吗!”
原来这捻钱之法甚是简单,作庄的人作定了一面,或正或反,另三人则必须选择相反的一面,各人所押钱数多少不定,只押多少输赢便是多少。因此上是三博一,庄家风险甚大。若要赢了,账面也比那三个宽得多。
吕佐选了反面,那四人都只好选了正面。下注却都不大,最多的一个下了百文。吕佐掷了下来,却是正面,他赔了四家,笑道:“不妨下得大些,这才有趣。”
四个人见长官似乎兴致颇高,都下得多了,又说底钱不得少于一贯,那就是一两银子,这个赌注可比刚才大得多了。吕佐料想这四个人定是因为自己不肯纵容他们,一路少了许多捞钱的机会不说,竟然每日只能呆在这等憋屈的船内受苦,说不得心里生出许多的怨气出来,就想借此机会要这位临时上位长官一些好看。
吕佐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原来在开封府里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公事干办,那根本就算不上个什么职位,但偏偏府尹罗适就对他青眼有加,可以随便出入他的公事房不说,还能够临时委派一个职务公干。要知道通判这个职位说高不高,但他有权力与知州这类实权人物平起平坐。无端地能够获得这等美差,大伙儿自然想跟从他落点好处,哪知还不如呆在府里自在,几个人眼热之余,那份怨恨自然要找个机会发泄一下。
“大人,您的赌资……”一个叫张十五的人见吕佐要掷出铜币,连忙问道,语气中带着三分揶揄。
吕佐脸上一红,他没有家室,但收入并不高,平日里高兴了就要到酒楼上饮上一杯,是以囊中羞涩也是常态。他在怀里掏摸了一会儿,拿出一把散碎的银子来,估摸约有三四两。佟小乙曾经给他一锭二十两的大银,去看望鹿十三的母亲时,给了鹿家。
旁边的几个人笑了起来,一个道:“吕大人,你这点银子只怕够一掷。”另一个道:“这把我押二两。”底钱一贯,这人如果押上二两,如果输了,他的银子只怕不够赔的。
吕佐目光扫了一圈,笑道:“我若赢得狠了,你们不要耍赖。”他是作庄的,自然选了正面,随手掷出,铜钱铛地一声落在舱板上,只是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另外四个人盯着它旋转了半晌才平躺下来,吕佐却看也不看,只伸手道:“钱来!”
四个人蹲下看时,真的正面朝上,不由面面相觑。
吕佐一把赢了四两,道:“还来不来?”
另外四个人只道他是运气好,原要他好看,哪里便停,都叫起来,更有一个掏出五两一个小元宝出来,喝道:“今天便要杀杀你的威风!”
哪知吕佐一把掷出,又是正面朝上,便又赢了十五两。吕佐只坐在那里,把银子拢在一堆,问道:“可要再来?”
一人道:“吕大人手上有功夫,这捻钱的游戏原是你的把手,这次换了我做庄!”
吕佐笑了两声,将那枚铜钱递给他,道:“只怕你做庄要输掉了房子。”
那人把钱放在眼前只顾看,见无异样,跟旁边的几个人使了几个眼色,那三个人都道:“只你跟大人玩两把,我们今个却输得够了。”
吕佐把一堆银子都推了过来,道:“只赌一把,就见输赢。”他赢了两把,加上他自有的银子,二十两有余,这在赌场上算得上是大手笔了,那人却不在意,回到自己褡裢处取了一只二十五两的元宝过来墩在那里,那元宝晶光闪耀,看得人眼馋。
旁边三个人道:“快掷快掷!”他们虽未参赌,却仍被这堆银子刺激得兴奋起来。
那人把铜钱握在掌心里,吹了口气道:“天神奶奶,保佑则个,给你烧香!”一把将铜钱掷到板上,铜钱却恰好立着打起转来,眼见越来越慢,将要倒下时,忽然又自翻了一下,几个人抢过去看,却是反面朝上。
吕佐见几个人都默不作声,笑道:“如何?”跟他对赌的那人将银子推了过去,道:“娘的,恁地手气不好,今儿背气!”
加上这把赢的,吕佐手里已经有了四十多两,够庄户人家一年生活,算得上是一小笔财富。他把自己的本钱收了,其余地推到中央,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各位自取回吧,到了杭州你们四个却要好好请我吃上一顿。”
四个人一声欢呼,都道:“大人宽阔得紧,到时自当孝敬。”原来有的一些怨恨嫉妒之意也都淡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