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发生以后,与迫害者的杀人动机相比,人们总是更关心受害者究竟做过什么才会致死。
今年夏天发生的牛屎陂少年杀人案,在网络各大社交平台上掀起轩然大波。根据警方发布的公告可以了解到,十六岁的少年临时起意杀人,随后弃尸而逃。
此时的舆论仍然比较平和。
“被杀死的女人真无辜。”
“真可惜,这孩子本该走向大好的人生,却断送在一时的冲动上。”
“还没成年就敢杀人,他的父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深夜,一条画质粗糙、画面不停晃动的视频,在社交平台上不断流传。视频中的女人,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面上,面部由于严重变形被打上了马赛克,一晃而过的胳膊上的纹身格外扎眼。
视频底下的一行字:
杀人者可恨,死者也不无辜#牛屎陂杀人#
舆论瞬间颠倒。
“这么大面积的纹身,这个老女人根本不简单!”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就杀她不杀别人。”
“我朋友住在附近,他说事情的真相根本就是这个老女人想占便宜,结果被反杀,一点也不无辜。”
……
舆论越来越离谱,甚至产生了反复传播的谣言。他们不断地指责和贬低受害者,把她描绘成一个彻头彻尾活该的坏人,让整个事件的发生变得合理。
天亮以后,这条引发数万人熬夜吃瓜的视频被平台删除。
那些盲目的人更加坚信,这桩杀人案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猫腻。
————
大家都叫她哑嫲婆。其实她并不是哑巴,只是有时疯疯癫癫的。
人们不怀好意地问她:
“如今你几岁啦?”
“我三十岁了。”
哑嫲婆张着嘴呵呵地笑,脑袋摇晃起来,缓慢地地举起右手,伸出三个指头,嘴里含了烫山芋一样。她在糊涂的时候,总说自己只有三十岁,每次说完还特地点点头以肯定自己说的是对的。人们发出哄笑声:
“啊呦,才三十岁的话,那你就好命了,还可以再去嫁老公呢。”
哑嫲婆的脸黑下来,扁着嘴气冲冲地吼:
“不嫁!”
人们大笑起来,不知是笑她识时务呢还是笑她傻人说着傻话。
哑嫲婆也有不糊涂的时候,不糊涂的时候她能说得一清二楚:
“我是八二年生的,四十二岁了。”
人们仍然不放过她,讥笑地说:
“可是,你看起来比阿琴婆还要老呢。”
哑嫲婆低下头,心里很难过,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老,如果不生病,她不该是这样的。有很多年了,她没有正面面对过镜子,镜子里的人像个陌路上走过去的人,她只是余光扫过却不敢抬头去打一声招呼。
她的头发早已灰白了一大片,一齐拢到后脑披散着,前面露出看着还略微光洁的脑门,眼睑和脸颊一同松垂下去,像不发酵的死面片。脸皮垂到嘴角两边各自摞成一条深沟,看起来像个会活动下巴发出“咔哒”声的木偶。
不知道捡着谁的衣服穿,总不合身。她的身材臃肿肥胖,穿着领口松垮的长恤衫总是包住屁股,外面常年披着一件起了小球团的开襟线织衫,比恤衫短,整个人看上去很不服帖、不清爽,人们笑她两截半,差一灶火。
哑嫲婆怕冷,即便酷热的夏天也不离这件早已磨薄的灰色线织衫。她使劲地扯着前襟和袖子,以抱臂的姿势紧紧地裹住自己,恨不得连头也缩进线织衫里。
她每天都会走出家门,独自从牛屎陂的北边闲逛到南边,沿着圳沟边约一车宽的水泥路一直走,有时呆呆地站立着一言不发,有时指着河流或者树木大声说着什么,有时痛哭,有时大笑,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没有规律。
两个刚放学的小学生一前一后绕道走上另外一条田埂小路,跨过一棵又一棵的毛豆秧子,不时地转过头看看哑嫲婆。
这几年生育率极速下滑,许多年轻人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生孩子。好不容易催婚催生得来的孩子,家里自然宝贝得很。家里的大人警告孩子说:
“看见哑嫲婆别凑过去,她精神不正常的,万一发疯把你们给祸害了。”
小学生并不着急回家,他们绕着田埂小路走到圳沟小桥,又回到水泥路上,但和自言自语的哑嫲婆距离得远远的,很安全。
太阳快要落下山,飞鸟在空中盘旋几圈仍然不舍得还巢去,树上的蝉高亢的喊了一天预备鸣金收兵。
他们跳下水泥路,去折河沿的野箬竹,去掉宽阔的叶子,露出笔直韧劲的抽条。两个人学着武侠剧里的大侠的笑声和语气,摇头晃脑地说:
“好剑!好剑!”
他们有模有样地挥舞起动作,互相过招,玩得不亦乐乎,偶尔才停下来偷看远处的哑嫲婆,此时的她已经不在水泥路面上了,她和他们一样跳到河沿上,正弓着身子认真地拆解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这条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南边的裤子山脚下,那里隐隐约约地走来一个人,是个顶着头黄发的瘦高个。
没戴眼镜的小学生最先惊呼:
“是奥泡子!”
另一个戴眼镜的小学生眯着眼看了许久,疑惑地问:
“他来我们这里干嘛?”
“快走吧,他可是不好惹的人。”
他们立即扔掉手中的武器,慌不择路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奥泡子是这一带有名的未成年混混,人憎鬼厌,入室偷盗,抢劫学生,派出所和管教所进进出出的如同家常便饭。
他像发现什么似的,加快了脚步,从水泥路跳下去,跑向哑嫲婆。
他抢夺过哑嫲婆手中的黑色尼龙网,网眼上还剩两只没来得及解救成功的红冠黑水鸡,正徒劳地扑棱着翅膀,越挣扎网得越紧,可怜的鸟不断哀鸣。
他瞪着眼睛恶狠狠地怒视哑嫲婆:
“臭老太婆!你找死!”
哑嫲婆吓了一跳,缩着肩膀站起来,后退好几步,惶恐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少年的鼻子上戴了个银色的圆环,胳膊和脖子上纹满各种奇怪的花纹,看起来格外凶狠,可眼中尚未褪去幼童般的稚嫩。
哑嫲婆吞了吞口水,喘着大气说:
“这是生命,你捉它们会有罪——”
奥泡子拖拽着尼龙网走近几步,系在尼龙网上的两根被拔下来的长棍也被拖动着撞在石块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哑嫲婆吞了吞口水,止住话语。
阴着脸的奥泡子伸手指在哑嫲婆的鼻尖前。
哑嫲婆害怕得缩起了脖子。
那根手指看起来像一条恐怖的毒蛇吐出湿漉漉的信子,充满威胁的意味。
“屌恁妈,多管闲事妨碍着我发财!”
哑嫲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努力调整呼吸,决定和这个少年好好讲道理。
“好孩子,捕鸟是不对的,你年纪这么小,应该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的。”
面无表情的奥泡子扔掉尼龙网,两只黑水鸡随之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嘎啊”的惨叫,仿佛预知即将命丧在这一刻。
少年挥舞的拳头结了一层灰白的茧,那是他打过无数次的架,打遍全镇其他的混子,在无数次血泊中练就的勋章。
一直以来,他仅靠这双赤手空拳保护自己。
哑嫲婆害怕得闭上眼睛,不寒而栗。
奥泡子下手从不废话,一记重拳毫不含糊地朝着对方的太阳穴砸下去,他最享受眼看着挑衅过他的人瞬间倒在地上。
他恶狠狠地抬脚踢了好几脚,踢在这个完全伏倒在地无法动弹的老人身上,同时发出阴森的笑声,叫嚣着说:
“起来啊,老不死的东西,别给我装死!”
挨过一记重击的哑嫲婆一时没觉得痛,脑子里失血的瞬间像暴风来临前的宁静,海面上一只鸟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