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田角边拆犁耙的江茂国,嘴角边咬了根烟。烟一上一下地动,灰掉落,浮在水田上化成泥。他转头冲家的方向,喊道:
“英荣,小短命的,猫在家里做什么,给老子滚出来!”
瘦小的的老五英荣一脸不情不愿地侧门走出来,用抱怨的语气说:
“我写作业呢。”
江茂国扔下牛绳,粗声粗气地说:
“去,把牛给放了!没吃饱不许回家。”
英荣有些不乐意,嘟囔着说:
“为什么不让翠红去。”
英荣习惯使唤翠红,翠红本来就是这个家的婢女。放牛妹出声指责英荣说:
“翠红上西山割芒萁去了,别把自己当老爷们,成天只知道指望女人们来干活!”
英荣不情不愿地捡起牛绳,他清楚地知道父亲腰间的皮带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拽着想借机偷吃秧苗的老黄牛,耐着性子慢慢地往北边走去,那里的野苜蓿格外鲜嫩丰茂,很快能吃饱,很快能回家。
“茂国,茂国,打牌去啊!”
家住在裤子山脚下的同姓伯爷,背着手悠闲地走到田头,红着的脸像刚酒过三巡,笑呵呵的乡音听起来很像喊“美国,美国”。
后来,没人再叫江茂国的本名,都喊他“美国佬”。因为他真的长得有些像美国人,高鼻微曲如秤钩,眼珠子也是少见的琥珀色,如炸过鱼的菜籽油底下还沉了些碎渣,只是一张嘴说的不是美国话,是本地方言。
美国佬扔下沾泥的犁耙,招呼也不打,一路小跑回老宅,从下厅扛出二八大杠自行车,驮上伯爷,脚一蹬蹿出去。自行车灵活地行驶在羊肠道上,就这样直奔村里去了。
“下三滥!短命鬼!”
站在原地的放牛妹气得跳脚大骂起来,声量冲天,像将军在战场上发现一个逃兵已经跑远,没一点办法。
“不顾家的坏东西。天天只晓得吃喝玩乐,家都给你输光了……”
远去的美国佬才不恋战,他知道,只要一恋,根本走不了,反正都是挨骂,索性上牌桌大战三百个回合,不到天黑不回家,他向来奉行“做一天工歇三天”的信条,用科学的说法,这叫做劳逸结合。
一溜烟的功夫,车子和人影都消失在裤子山那面,放牛妹吞了吞口水,恋恋不舍地歇口气。回过头来,看见田里两个埋头闷声干活的女人,各有各的架势。
三娣蹲着马步,一棵一棵地快速下秧,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边,左右腿一前一后有序地后退,掐拿把抓的,架势不比放牛妹差,是农活一把好手。
饶是这样,也抵不住放牛妹还没发泄完的怒气,一时间又想起三娣顿顿要吃掉三大碗米饭,心就疼了。
“手脚快点,每天才干这点,哪里够你吃,吃啥啥不剩,猪投胎来的,吃不饱的饿死鬼……”
三娣沉默地受着放牛妹的话,一声也不敢吭声。在这家里,谁都骂她,嫌她吃的太多,嫌她太老实。她知道自己吃得多,总是卖力地干更多的活。
荔香看不过眼,打抱不平地说:
“三娣每天干得最多,这个家有谁干得有她多呢?”
放牛妹听到大儿媳顶嘴,看着这个瘦嘎嘎像晾衣竹竿的女人,本来就装了一肚子不满这下更加蓬蓬地胀开:
我大好的儿子怎么娶了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婆,娇皮嫩肉的,完全不是合格的乡下儿媳的盘条,况且年纪还比我儿子大,老牛吃嫩草,便宜她……
放牛妹直起身子,黑着脸粗声粗气地挑刺说:
“啊呦,亏你还在学校教书,怎么栽的歪门邪道,乱七八糟的?”
人站的东倒西歪,秧也插的不伦不类。放牛妹鼻子不是不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
荔香在心里怄气:
我在娘家从不干这些,干不好也正常。
想起去年她才刚嫁过来时,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第一次下田,栽过的苗过一会都浮起来了,那时亏在没有经验,被家娘好一顿谩骂、教育。
只有好心的三娣愿意来教她,她这才悟出一点门道,原来插秧时手指不能探太大的穴,苗要放深一点,扎进去扶点泥回去。
“像写字一样,一格一格要对齐,你给学生写字也歪的扭的,那不是笑死人了,误人子弟。”
放牛妹的手像订书机,一棵棵苗快速地订进去,引绳棋布,扎实稳妥,她觉得自己更像个老师,教学内容扎实,有意和儿媳较劲地继续说:
“你看我的,多齐整。”
荔香不愿意搭腔,心想:
干得多好又如何,这家的女人光有干活的份,男的个个轻松闲适,逍遥自在,有本事管管你老公管管你儿子,别光知道欺负你女儿和我。
放牛妹管不住美国佬,荔香也管不住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英富是家中的长子,却没有半点长子该有的担当,老两口最惯他,他每天从早睡到晚,两袖清风从不闻窗外事,有时还随美国佬一起上村里上街的杂货店里打牌,直到输光欠一屁股才流连不舍、不甘不愿地回家。
荔香在学校挣得的那点零星代课费,每回都要费尽心思藏起来,她是预备存起来,作为将来外出打工的路费。
但每次都被英富这个家贼偷去,偷去的钱挣得他自己一身体面光鲜,上午一套衣裳,下午又另换一套衣裳,一套一套地下来,整个衣柜装满他的衣物。
他很懂得收拾自己,收拾得很像样,头上戴贝雷帽,上身披飞行夹克,内搭蓝色衬衫,配根花领带,再套上浅灰马甲,下身套一条最时兴的喇叭牛仔裤,脚下一双油光锃亮的黑皮鞋。他对着镜子细致地给每根头发打摩丝,那个样子比城里人还要时髦。
放牛妹拿他没办法,喋喋不休地说:
“老婆都讨回来了,你还整天打扮得跟花喜鹊似的,要去哪儿招猫逗狗?”
美国佬也看不惯他的走资派样儿,叱骂道:
“牛骨拿来刻佛像——身妆虽好贱骨头。明明是个农民的子弟,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学人家摆什么富贵派头。”
英富不记骂,照样我行我素,吊儿郎当地四处去玩。
荔香经常找不到他,自从她嫁过来之后,他倒是继续过着少爷的日子,而她现在是个在水田里插秧的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