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后半夜的光景。屋顶上暗暗的钨丝灯映射着桃之的小脸,粉粉嘟嘟的,看得荔香心神荡漾,心里格外宝贝。
啊,身上掉下来的肉,原来是这样,荔香感觉如获至宝,捧着含着,爱不释手。本来她还期盼会是个儿子,儿子是众之所望。她也算半个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了,却潜意识地站在保守的那一面,无意地逢迎着上一辈生儿子的期望。
第一眼看到桃之的时候,荔香的心像一张巨大柔软的被子,想要全身心地包裹住她,全然忘了关心是男孩还是女孩。什么性别已经不重要,她天然地爱她。
木门被叩响,声音很轻,在寂夜中微微地唐突。进来的人是三娣。
荔香借着灯光细看。三娣的鼻子、耳朵和嘴巴的血都洗干净了,双眼却布满红血丝,如圆月的素面,浮现粗犷的手印,凌乱地红肿。
荔香心疼地摸了摸三娣的脸,说:
“好好睡一觉,今天的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三娣点了点头,依旧老实的样子。
“翠红说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孩,我来看看。”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好啊,你快来看看她。”
荔香把三娣拉到床边,轻声细语地说:
“宝贝,你三姑姑来看你啦!”
桃之仿佛知道来的人是亲姑姑,眼睛还没睁开也摆手摆脚的欢迎。
“面目长得真好看,像嫂子你。”
三娣笑得很温柔,她平时很少笑,没有能让她觉得幸福的事。
“也像你,脸圆圆的,其实你笑着就很好看的。”
荔香希望三娣能多笑,她用鼓励的语气说:
“希望她以后像你一样,笑得好看。”
“嫂子,给她想名字了吗?”
“早就想好了,思怡,江思怡,思念的思,怡人的怡,你觉得怎么样?”
刚有了肚子的时候,荔香就想好了男孩和女孩的名。
“好听,比我的好听,嫂子有文化,名字也起得好。”
三娣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没有半分期许是属于她的,用放牛妹的话说,她的存在,她的名字,都是为了招后面的弟而已。
“咦,这是我给你买的鞋,你一直没舍得穿的。”
荔香注意到三娣的身上还换了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脚上罕见地穿了一双像雪一样白的布鞋。
这双鞋,是荔香发了工资,在镇上的集市里买的,送给了三娣。
这是一双改良的芭蕾白布鞋,鞋头上描着一绺小红花,是顶时髦的鞋样,当年的每个姑娘都梦想有一双。
三娣总是最卖力气,最帮衬荔香,谁叫她最老实呢,荔香心里一直记着她的好。
这双鞋自从送给三娣后,从没见她穿过,以为是不好意思穿,其实是因为爱惜,舍不得,二妹好几次想偷去穿,被三娣发现后抢回来藏到高高的屋梁上面去。
“嫂子,你快睡吧,累了一整天。”
三娣的眼睛里有泪,但含在眼眶里,不掉落,由热变凉,风干成冷冷的膜,扰人视线。
荔香知道她心里还委屈着,受了委屈的人,眼泪掉不下来的,都消融在了心里,从此变成大块的、硬硬的烫伤。
荔香抱住三娣,默默地在心里作下打算,言辞也变得很是殷切地说:
“如果觉得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嫂子去借路费和托人,你出去打工。去北方也好,去南方也好,以后认识了别的男孩子,嫁出去,不想和家里来往,就不来往。不要哭,以后还有很长的路!”
荔香注视着三娣,眼神真诚与期盼,想要她一声确定的回应。
“嗯?”
许久,三娣才抬起脸庞,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抿着嘴,害怕喉咙折断了会跳出来,很沉重地回答:
“嗯!”
“你相信嫂子一定会帮你,先耐心地等一等。”
荔香许下保证,也希望三娣能坚强。其余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只好劝三娣也快回去睡。
睡一觉,太阳照常升起。
三娣垂下眼睑,老实地说:
“好,我去睡。”
这一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的牛屎陂的夜晚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直到太阳重新升起,才有了定数。
桃之很乖,一整夜都没哭,荔香算是睡饱了觉,恢复元气。
清晨,天光微微,桃之才呜呜呀呀吵着要奶喝。
荔香拉开窗帘,打开木窗门,扫去窗柱上昨夜才结的蜘蛛网。然后抬头看了看天,朝霞刚刚散去,太阳爬上来,半梦半醒地红彤彤。
荔香回到床上半倚靠在床栏,半寐着把奶头送进桃之的嘴里。
荔香虽然瘦,但幸好奶水很丰盈。
桃之的小嘴有力极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可爱极了。
忽然外面吵闹起来,似乎是二妹在跑进跑出,大喊大叫,尖声如鹤唳,令人莫名慌张,毛肌竖起来。
荔香放下刚入睡的桃之,为她掖好小被子后,才急忙地包上头巾一路跑出去。
路上的草才褪去朝露,泛着新鲜的黄。
只见许多人步履急匆匆,奔向浀星河坝的方向。
河坝边,已经聚集了一群人,都是人,他们看起来神色凝重。
荔香的心跳如破了的水瓢装了水,却漏了一地的潮湿和打滑,失心疯般跌跌撞撞。
“老天,多大的事,怎么能敢想不开诶诶……”
咿咿呀呀尾调拉的长,长吁完再短叹的声音传来。
“女儿呀,你好狠的心,丢下你的老妈妈,以后我要怎么办诶诶……”
哭腔错落,如冷雨落在青瓦上,大珠小珠,翻滚交加地进入荔香的耳朵里。
“话都没讲就这样走诶,谁教你去死,吃了那么多米面肉菜,白养你这么高大,说走就走了,你吃得多你就吃,我骂你两句你听着就是了,怎么能去死诶诶……”
“家里待不下去打工也好,怎么能去死唉唉……可怜你的老妈妈诶诶……”
一开始,放牛妹伏倒在地哭得泥沙俱下,接着抬起来身子再躬下去头贴着地,头贴着地点啊点的又再起来在继续躬下去,翠红在旁边扶,身子也跟着矮下去直起来,直起来再矮下去。
人越来越多,众目睽睽下,放牛妹下意识地摆出该有的样子,她拢了拢发,从斜襟内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抹了泪,嚎啕得更响,跪姿也是算好的,目汁簌簌,唱的肝肠寸断,音量也游刃有度。
怕哭的不够悲切和体面,落人置喙,只为了日后别人说起时是一面倒的同情:
“放牛妹真可怜,女儿死了哭肝肠都断。”
同样跪倒在地的二妹恸哭着,嘴里垂下涎,含混地诉说:
“她早起来了,我以为她去割鱼草,我不晓得呀,我要是晓得,我肯定不会让她死的……”
“我出来洗衣服的时候,看见她躺在这里,人都没有热气了……”
二妹还年轻,张皇失措,情真意切,一头一脸的涕泪,头一遭见刚死的人,还是最亲的、与自己同睡一头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