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不择路的荔香跑到上厢房的时候,脸色煞白得没有任何血色。上厢房的屋子里只有大伯母林有妹一个人在,她坐在灯下正吃着晚饭。
她看见荔香哆嗦的样子,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伸手指着大门口说:
“他们刚出去没多久,你快去!”
大门外天地漆黑,夜风冷冷,吹得人满身寒颤。门外站着几个人,正在小声地说闲话,一如平常的样子。
沿着圳沟的小路上,有一束手电光,一下扬上一下扬下,光亮往裤子山方向缓缓移动。
荔香的胸腔里有股血气一直往上涌,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她像个母兽般发怒地撞向站立在当中的英富,嘴里嚎叫着说: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他妈的我的孩子你给卖了,是不是?”
英富被猝不及防地被顶撞一下,那么大个的人差点栽倒在地,放牛妹眼疾手快,慌忙去扶他。
一旁的美国佬背着手大声呵斥着说:
“送去好人家家里过好日子,你晓得什么!不识好歹!”
荔香疯狂地、咬牙切齿地、再次扑向英富,恨不得立刻撕碎了他。
“他妈的我的孩子你们弄哪去了,我要砍死你们!”
她起身想要回厨房操一把斧头,砍死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二妹追上来,哭哭啼啼地指着快到裤子山的那一束电光,声音颤抖地说:
“孩子今天就跟人去新家了,有房子,坐小汽车,有吃的有喝的,以后还上大学……”
“啪”的一声,二妹的脸上挨了很响亮很结实的一巴掌。
美国佬叱骂道:
“贱人,歹人,叫你多嘴!”
张大嘴巴的荔香立刻明白过来,不管不顾地转身飞奔出去。
她拼了命,顾不上掉落的鞋子,顾不上脚掌踏在土石砂砾上扎出了血,顾不上身上的单衣裹不住热气春寒与潮湿侵袭入骨,顾不上因为极度害怕而滂沱的眼泪,顾不上流泪的眼睛看不清路,她盲目地凭着感觉疯跑着。
发挥出母豹子一样的速度,此生从未有过的速度迸发——
怎能把她如珠似玉的思怡给卖了啊!
过了裤子山,过了桥,过了王屋村,上了公路,他们坐上小汽车,从此永生永世。
愈来愈靠近,荔香这下看清楚了,那一上一下的手电光亮照清了,一个欢天喜地的短发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她的思怡。
凶猛的母豹子上前叼回自己的孩子。
那个胖脸男人要上来抢,嘴里吐出不满的话:
“哎哎哎,签过字的,我们给过感谢费的,你这是抢孩子——”
荔香被笼罩在电光中,乱发与冷汗与热泪混乱交织,活脱脱的女疯子,她嘶哑着声音大叫着:
“签过字做什么数,你敢叫警察来吗?你们才是抢孩子!你们把警察叫来啊!叫啊!”
她死死地抱住桃之,把她贴在胸脯上,贴在心脏上,脸压住她的小脑袋,生怕再被抢走。
此时的荔香,又坚硬又脆弱。
如果对方来抢她已经预备死拼,浑身刺尖已亮出。
重回母怀的桃之吃痛地哇哇大哭,哭声响彻四野与天空。
英富追上来,他恼怒地挥手一巴掌甩在荔香的脸上,她猝不及防地踉跄了好几步。
他伸出双手,冷冷地说:
“你把孩子给我!”
荔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张开嘴发出狂笑。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我和孩子一起死给你看。”
死也不会松开怀中的孩子,说完她抱着桃之立刻跳下路面,胡乱地踩着田埂向着浀星河的深河床跑去。
那对买家夫妻慌了,眼看就要出人命,双双追下去拦住人。
短发女人推了推脸上的眼镜,露出为人父母的理解的神情,用无奈的语气说:
“你千万别想不开,我们不要孩子了,你快带孩子回家去吧。”
英富没想到荔香会这么决绝,他的态度立即软了下来,慌张地说:
“不送了,坚决不送了,我让老四回去拿钱了,这就退给他们。”
等那封红包塞进胖脸男人的手里后,英富连连抱拳作揖,声音虚浮地说:
“实在对不住了,孩子我们舍不得,真对不住了,今天就这样吧。”
他试图息事,但已经无法宁人。
荔香紧紧地抱着孩子,她撂下一句冰冷的话:
“江英富,等着办离婚吧!孩子我带走。”
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这时脚掌的痛瞬间抵达心脏,心脏突突的,劫后余生的血液回到她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她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买家夫妻是体面人,不作纠缠,只当没有缘分,如今送养孩子的人家也不难找,还是慢慢来吧。他们收了退回的感谢费,撕掉协议,离开了牛屎陂。
差一点差一点,桃之就要过另一种人生了,在拐入另一种命运之路的时候,荔香赶来挡住了疾驰的汽车。
桃之有时也会幻想,这一天,如果在妈妈没有追上来之前,她已经坐上了去城里的小汽车,住上了新砖房子,长大上了大学,毕业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相当的人结婚生子,平凡度过这一生,那是她梦想了无数次的人生。
“早知道你会抛弃我,还不如一开始就放我走呢。”
幻想像泡沫,总是易碎的。人生就是这样,曲里拐弯,有些伏笔埋下了,就要去向不同的路,那是早已注定的。
英富和荔香的婚到底没有离成,这不是嘴上说离就能离的。
英富跪在荔香面前又是哭又是闹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做戏似的抽自己,他骂自己鬼摸脑壳,一时糊涂,他发誓一定痛改前非。
荔香的态度很坚决,事关她的女儿,她再也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她甩下非常直白的狠话:
“再有这样的事,我把你们家的房子烧了,把人杀了,我也不怕坐牢去,谁敢打她一根头发的主意,那就都别想好过。”
“是是是,我是畜生,谁也不能送走她!我给你写保证书!”
英富指天赌咒发誓,又跪爬着去翻箱找出纸和笔,一阵走笔急书后,他举起纸张再三表明自己的态度。
地上掉出一盒火柴,封面画了个憨笑的小男孩。荔香木着脸捡起盒子,打开数了数,一共七支。
她拿出其中一支火柴棒,擦了盒子侧边的磷面纸,瞬间亮出一条小火舌,一跳一跳地舔舐着空气,直到木棒一点一点地燃尽。
英富有些吃不准她的反应,眼神惊惧地落在她身上,无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满头的大汗。
只见荔香收起剩下的六支,装进火柴盒后摇了摇,然后冷冷地说:
“你叫我失望一回,我就烧掉一根,烧完了,我们算彻底完了!”
“不会了!不会了!”
英富忙不迭地认真保证。
美国佬和放牛妹看着大儿子这副不成气候的样子,气得哼哼地别过脸都不说话,自知理亏,再也不敢再提送走桃之的事。
这两个老东西心里也害怕,万一动真格离了婚,那就丢人现眼了。不止陂上的人要笑,连王屋村的人也要笑,蓝河村的人也会笑。
这村这镇,离婚的事还是少有的。离过婚的男人和女人,就像贴身穿过的内裤,谁还愿意捡去穿。要再找可就不好找,二手的东西,再好也被挑挑拣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