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家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这件事促使放牛妹回家有了不容分说的由头。
美国佬旧态复萌,酒喝得很凶,喝得忘了祖宗八辈,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一脚踢翻鸡棚,原本昂赳赳的鸡惊叫一片,也知道酒鬼不能惹,都慌慌张张地钻进竹编笼里,压低咕咕声,老实地挤挨在一起。
荔香正在准备晚饭,忽然听到门外的动静,反应迅速地丢了锅碗,抱起轿椅中的桃之,轻手轻脚躲进厢房里,反锁了门。英荣和英华本来在厅堂写作业,立刻收了东西躲到二楼去。放牛妹不在家,没人敢和喝醉的美国佬抗衡。
他独自站在厅堂中,屈膝微微后仰,欲倒不倒的样子,他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口水涎着,努力地抬起眼皮,转着圈地来回看,想看得真切,却发现四壁空空,一个人也没有,顿时有些寂寞。他大着舌头怒吼:
“王八蛋,都跑哪嘁啦!”
谁也不敢走出房门,也不敢开灯,整栋屋子,静得出奇,黑魅魅如随时要现出鬼影。
“老婊子,摆臭架子,什么东西,指望我去接你?喝!做梦!”
他的视线在摇晃,根本看不清前方,跌跌撞撞中不知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哗啦一声响。他生气地又踢了一脚发泄,又哗啦地响了一声。
“这家谁当?我当!谁敢不听我的!”
“你算几斤几两,还想篡位夺权!”
“屌恁娘,都滚蛋,死嘁!”
……
他粗着脖子对着空气下马威,说一句歇一会儿。骂骂咧咧了好一阵,觉得有些累了,才哼哼唧唧地摸到饭桌。他坐了下来,摸黑为自己勉强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了,低着头,大喘气,又自言自语了半天。
“都走都走!吃我的住我的!没一个有良心的!”
“做人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
……
过了一会,又没了动静,但谁也不敢冒险走出房间。
按照以往经验,美国佬大闹一场,发泄完心中愤懑才算完事。只是现在,放牛妹不在家,他会不会就此睡觉去了呢。躲起来的人有些吃不准,连不晓事的桃之也已经谙熟这种安静时分,不能出一点声音。
她和妈妈在黑暗中睁着圆溜的眼睛,侧耳细听,打起十分的警觉。心惴惴地跳,笼罩的恐怖犹如背靠的墙面和遮盖屋顶也异常危险,随时轰然倒塌。
“咚咚咚!”
房门突然剧烈地响了起来,房间内的母女两个都吓得弹簧似地猛地抖了一下。桃之抑制不住,立刻张嘴大哭起来。
外面的人,在猛烈的试探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激动地叫着:
“我就知道你在里头,你个小婊子,把门开了!”
荔香抱起桃之,也害怕得要哭出来,战战兢兢地说:
“你像什么话,大晚上的来敲你儿媳的门!”
外面的人恶鬼一样不依不饶地喊着:
“你敢不开门,我马上拆了这破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要替我儿子收拾你!”
美国佬在门外不停地踢着门,叫嚣着。
整个房间晃动起来,屋顶上落下檐尘。四面的墙摇摇欲坠,无处可逃,仅有一扇箱箧大小的窗,嵌上了木条,此刻变成逃不脱的牢狱。荔香尖着嗓子,石破天惊,听起来异常恐怖:
“你走不走,不走我拿剪刀刺死你!”
桃之紧紧地揪住妈妈,哭得更加嚎啕。病急乱投医的荔香,慌乱地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把锻打的大剪刀后,紧紧地握在手里。
“屌恁娘,这是我的房子。我叫你开门你敢不开,我要进去!”
美国佬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继续暴力地拆门!
“你到底要进来干什么!”
荔香浑身发抖,紧握着剪刀,准备着随时战斗。
“造孽啊,美国佬,你喝多了就睡觉去吧,你是不是想搞爬灰,你不怕你儿子回来打死你吗?”
门外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是陶阿婆的声音,她从老宅左边甬道出现,打开了上厅的灯。光亮照过来,美国佬抬手遮住眼睛。
“老东西,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陶阿婆正要上前去拉走美国佬,却发现他放下胳膊露出的眼睛红得失去了神志,她不敢再贸然上前。
“滚!”
美国佬发出一声怒吼。
“茂伟,茂伟,快出来拉走你这个吃酒吃糊涂了的弟弟。”
陶阿婆胆怯地后退了好几步之后,朝着住在上厅的江茂伟家喊了好几声,他们家也紧闭着和灯,不肯出声,不想多事。无奈的陶阿婆只好颠着小脚跑回家,过了许久之后,她喊来了儿子江茂润。
江茂润那一副健壮的身躯如硬撅撅的老虎钳,钳齿一咬便死死地卡住矮了他一头的美国佬,整个人被拖着穿过过老宅右面甬道,往新宅的二楼上去。江茂润嫌弃地咕哝:
“哥,你喝成这样,像什么话?赶快去玉瑢庵把嫂子接回来吧。”
美国佬的力气根本拗不过正值壮年的堂弟,他只得闭着眼装糊涂,浑身如烂泥倒塌在床上,睡了过去。第二天他醒来,全然当作不知昨天发生过什么。
安顿好美国佬之后,江茂润回到老宅,安抚了荔香母子,他说:
“不用怕,有我在。”
他让荔香带着桃之到自己家睡一晚,过了今天再说。从老宅的左边甬道出去,扩建了一栋新式的红砖房,就是江茂润一家人的居所,这居所刚建好没多久。
对于荔香和桃之的到来,女主人刘春雨直接黑着脸,目光暗暗的,出言冷嘲江茂润和陶阿婆说:
“无事献殷勤。”
尴尬的荔香立即抱起桃之说:
“我还是回去吧。”
陶阿婆拦下荔香,说:
“你和桃之今晚和我睡,我的床宽宽敞敞的,够我们一起睡的。”
一旁站成一排的孩子们,转着乌黑的眼睛望着荔香母子俩。
这四个孩子,老大、老二和老小都是女孩,只有老三是男孩。他们立刻走过来团团围住桃之,逗她说话:
“来,叫姐姐!”
“叫哥哥。”
桃之轱辘地转着眼睛,听话地扁了扁嘴:
“结结!”
“狗狗!”
老三捏了捏桃之的脸,嘟着嘴纠正:
“你才是狗狗,我是哥哥!”
陶阿婆慈祥地敲了敲孙子的头,纠正他:
“傻呀,你们叫她妈妈叫嫂子,桃之比你们还要小一辈,这是你们的侄女儿。”
三个女孩摸着桃之:
“叫姑姑。”
男孩也摸着桃之:
“叫叔叔。”
桃之嘟圆了嘴统一学舌:
“嘟嘟。”
直到天很晚了,各人都睡去了。
荔香安抚桃之睡着,紧张的心情才稍稍宽了宽。
陶阿婆放下麻纱帐子,行动缓缓地上了床的另一头,她摸摸荔香冰凉的脚,搂到自己的腋下暖暖。春末了,昼夜温差大。
陶阿婆语调缓慢地说:
“我这个儿媳,心眼太小,不会和小辈相处,你别和她计较。”
“小婶很能干的,常见她在地头忙。”
荔香脸贴着桃之的小脑袋,想起她走在路上,总看到刘春雨在田地里忙碌的样子。
“在乡下生活的女人,不比城里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就够了。在乡下,女人要能操持家里,带大孩子,料理农耕,她也算规规矩矩。只是一点……”
陶阿婆依然叹了口长气,继续说:
“茂润不喜欢她。当年他不愿意同她结婚的,嫌她不好看。可没办法,一方面是因为这是小时候定好的亲,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家太穷,反掉这门娃娃亲,他很难娶到老婆,也怪我无能。”
黑暗中,有一双泛着秋水的眼睛轻轻地转了转,似乎怀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