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香也骂过桃之犟。
桃之记得那时小小的自己坐在骑行的二八大杠的后座上,脚踝卷进后车轮。
前面踩着脚蹬子的荔香站了起来,使出更大的力气。当她觉得奇怪而跳下车查看时,才发现地上滴着鲜血,桃之的脚卡在车轮里。
荔香心疼得直叫唤:
“啊呦,痛也不晓得叫呀你,小犟种!”
所幸,只擦破了皮,虚惊一场。
荔香抱着桃之深呼出一口长气说:
“宝贝呀,妈妈刚刚要是再用力一点,就不堪设想了。”
桃之还记得放牛妹说的:
“你那个妈心可真毒,差点搅烂你的脚掌,差那么一点,你就要变成小残废了。”
五岁以前发生的事,桃之记住的少得可怜。她完全不记得荔香被抓奸时的场景,放牛妹在她大一点的时候还在提醒她说:
“你也在呀,你妈和那个野男人,两条光身子在下厢房的床上,你忘啦!”
幼年的桃之不知天高地厚,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知道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光着身子在高架木床上滚来滚去,欢笑着说:
“我妈妈像我这样光着吗?”
放牛妹被逗得噗呲地笑,说:
“小贱货,你和你妈一样呢。”
————
覆叠如鳞的瓦片之下,隐秘的事物发出轻微的叹息。灵魂在沉默。身体在盛开。
屋顶上唯一一片透光的玻璃,映照着漆黑的天幕,彻底遮盖住了潮湿的巢穴。
女人依偎在男的胸膛上,仔细地听他那一鼓一鼓有力的心跳。
黑色的眼睛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隐约地闪现,她问他:
“小叔叔,你喜欢我吗?”
男人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捋过她那柔软的长发,嘴里咕哝着说:
“喜欢。”
女人轻轻地笑了笑说:
“可我想不起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是什么情景?”
陷入情感旋涡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想要寻找过去更多的交集来佐证现在的的一切,都是顺着天意来的。
男人笑了一下,胸膛鼓起来,女人也跟着挪动了一下。
他睁着眼睛望向黑暗中,一副陷入遥远的回忆中的样子说:
“我记得,你第一天到牛屎陂,大家都说英富领了个娇嫩漂亮的老婆回来。所有人都围着你看,那天我也在。我记得很清楚,你头上戴着一朵红花,脸像早晨东边浮上来的红霞,穿着一件水红的雪纺衫,像一朵蕉芋花……”
她扑哧地笑了,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画圈。
“那时,你是什么感觉?”
男人也笑了笑说:
“那时,我想的是如果你是我的老婆就好了。”
女人高兴了,揶揄地拍打他的胸膛说:
“那你是见色起意。”
男人摸黑点了一根烟,烟味飘漾在空中,似凝结的愁绪。
“过完今年,英富是不是该退伍了?”
女人摇了摇头说:
“他转士官了,也许会留下吧。”
“他挺能干的。”
女人闭上眼,不悦地说:
“有什么用,自从他离开家,就没管过我们娘俩的死活。”
“他是身不由己。”
女人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桃之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我还愁着,我想带她去省城大医院看看。”
她发愁地叹了口气。
男人起身摸到自己的外套,从里面摸出一沓纸币,塞到女人手里。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带在身上,没机会给你。不多,就八百块,你抓紧带她去看看吧。”
女人推回去,拒绝道:
“不行,你家里还那么多孩子——”
这八百块,在长琅县这个地方,足够娶一个女人了。
屋外的檐下,有焦躁的野猫在凄厉地叫。
男人拍拍女人的背,让她安心收下。
他轻声说:
“我该走了——”
话音未落,厢房外,突然响起一阵逼仄紧急的步踏声,门缝中射进纷乱丛杂的光束。屋内的男女惊得紧紧抱作一团,不敢出声。
天井旁边,一群人拥在一起。刘春雨压低了嗓子询问:
“你确定你真看见啦?”
英华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大声说:
“我看见了,目睁睁地看清楚了。”
站在他后面的放牛妹推搡了他一下,咬牙切齿地说:
“你叫来这么多人干什么?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英华信誓旦旦地说:
“我看得真真的,没这回事我不会把你们都叫来。”
放牛妹转头对大哥江茂伟说:
“我不知道他把你也叫来了。”
家族的大事一般是茂伟大伯来主持,所以英华把他叫来也是理所应当。他们拥到厢房门口,纷沓的砸门声响起。
“荔香,开门!你快把门开开!”
屋内的女人镇定地回应说:
“我已经睡了。”
“英华说你的房间里进去了一个男人,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他胡说八道,房间里就我在,没有其他人。”
“你再不开门,我们就直接破门了!”
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屋内的男人更加惊慌了,想要躲进床底下。但已然来不及了,薄薄的木门迅速被破开,好几束手电光亮如泄洪般冲进房间,先是照在屋脊的青瓦上,沿着黄墙,渗进灰白的纱帐内,落在一对隐约的男女身上。
不知是谁,摸到电灯线一扯,啪的一声,房内瞬间亮堂。并不宽敞的空间登时挤满了男女老少,有人踢了踢脚下的乱衫与鞋。
放牛妹像被人迎面泼来一盆滚烫的热水,脸上的五官扭曲折叠着要各自逃离而去。她愤怒地使着蛮力扯开纱帐,扯过被褥,床角落里两个蜷缩的人暴露在亮堂的灯光之下,如初生的无毛猫崽子。
放牛妹爬上去揪住荔香的头发,咬牙切齿地大叫道:
“你要不要脸,你是有老公的人,还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去搞破鞋,你睡什么人不好,你睡的是你老公的亲堂叔。”
“我说没说过,你迟早被人打死的。你看不上我不要紧,你干下这样的荒唐事,这四个孩子,你究竟还要不要?”
刘春雨的眼泪洪洪海海地流了下来,她伸手指着床上的江茂润,语气因为愤怒而颤抖。那四个孩子并排站在人群中,互相看着,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场面。
江茂润把脸别到黄墙那一面,恨不得嵌进去,不敢去看众人。荔香的神色很昂然,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要杀要剐随你们!”
放牛妹的拳头擂在她身上,巴掌落到她的脸上。面无表情的荔香始终无动于衷地任由对方施暴,直到嘴角流出鲜血。气急败坏的放牛妹胡乱地叫嚷:
“好啊,丢人现眼的东西还敢神气呢!你给我儿子戴绿帽子,我叫我儿子跟你离婚。”
荔香抬起脸,依旧不屈服的样子,她斩钉截铁地说:
“离就离!”
放牛妹跳下床,把最人群中矮小的桃之扯了过来,像扯来一只恹恹的小鸡。可怜的桃之左脚踩右脚,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之后,又慌忙爬起来。刚站稳,放牛妹再次把她推到床沿边,按着她的头,气势汹汹地说:
“你好好看清楚,好好记住了,你亲妈不要脸搞破鞋呢。我问你,你要不要认这样下贱的妈?”
小桃之怯怯地后退一步,转身抱住放牛妹的大腿。放牛妹再次把她推出去,掰住她的头,强迫她好好看看:
“将来别人来戳你脊梁骨,说你妈就是个婊子!你做不好人,就怪你这个妈不为你想!”
桃之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和男人。荔香神色瘫软下来,她的脸躲到黄墙那一面,流泪不止。